中篇小说:生产队
(2010-03-08 09:2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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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中篇小说《生产队》已经完稿,耗费了我大量的心血,今天将第一章发到博客上,请大家批评指正,以后将陆续连载,很渴望能够有哪位导演给予客观的评价,呵呵,如有可能本人希望能改编成剧本。并期待合作。那是个不算很久远但却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年代。年龄不超过四十岁的人,如果不通过看老电影,可能很难说清楚生产队是怎样的一个生存群体。中国的行政级别里没有“生产队”这个级别,而生产队长这个职务也终结在公元一九八二年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中学毕业那年,我见证了生产队最后一年的辉煌和完全分解的整个过程,那些人、那些事虽然已经在岁月里走远了,然而,农民对于生活的热爱以及对于土地的狂热依恋却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我对自己说:你是来自山村里的一个农家子弟。。。。。
长海刚回到村子里就听人说:宝爷死了!
长海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宝爷啊你咋说走就走了呢?长海还有好多的心里话想对你说呢。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的,又怕走在身边的玉珍看见,就生生地硬是把泪水忍了回去。
进了门,只有表妹莲秀一个人偎在炕角打毛衣,一见长海大包小包地从外边走进来,鸟似的咋呼着飞起来,长海一边从肩膀上往下卸东西,一边指着身后的玉珍对莲秀说:“秀啊,傻啦?怎么不快叫嫂子啊?”莲秀撇撇嘴:“我知道这是嫂子,不用你介绍呀”。长海苦笑着说:这丫头怎么还没长大啊,早晚得嫁不出去呢。
坐在炕沿上,长海感觉浑身就像散了似的,到处都酸疼。下了火车,二十几里的山路走下来,这两条腿已变成了两根木头。莲秀说,姑父他们都去了大队部。长海明白了,宝爷的死已经牵动了全村的人心,自松树岭设立大队以来,宝爷可是“三朝元老”啊,指点江山的功臣呢。
歇了一会儿,长海看到莲秀正和玉珍在叽叽喳喳地说悄悄话儿呢,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起初他还担心性子泼辣、快人快语、说话从不走脑子的莲秀会让天生腼腆、内向的鲁西北小女子玉珍遭遇尴尬而不知所措呢,现在看来已无须担心了。长海说“秀啊,陪你嫂子说说话吧,我上大队部看看去”。莲秀说你去吧,我给嫂子炖酸菜吃,不等你,你就在队部吃吧,还杀了羊呢。长海木然地应着,他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无儿无女孑然一身的宝爷突然离世让他从心底升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情绪。
队部里正乱作一团,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一口涂着黑漆的硕大的棺材肃穆地停放在院子中央,还搭起了临时的灵棚,一个老头正在棺材前面的陶盆儿里烧着麻纸,纸烟飘缈,纸灰飞扬。长海犹豫了一下,还是径直走到棺材前面,跪下去给宝爷磕了头。正在写挽联儿的姑父看见了他,招招手把长海叫了过来。“刚回来吗?你自己?”长海说:“刚回来,玉珍也接来了”。姑父“噢”了一声,向屋里指了指“你姑在屋里呢,进去吧”。
长海原本打算先见一见大队长还兼着党支部书记的满意叔,满意叔对他一向很好,长海也非常尊重他。然而在灶屋里被姑姑给拉住了,当时姑姑正从锅里往外捞羊骨头,旁边几个妇女把捞出来的骨头上面的肉丝一点一点地剔下来,另一口大锅里正煮着羊肉汤,“咕嘟咕嘟”地翻开着,羊肉和葱段忽上忽下。屋子里弥漫着羊肉的香气和刺鼻的膻味。姑姑塞给他一小块羊腿肉,就不停地打听老家里的人和事儿,陈芝麻烂谷子的都扯出来了。长海想,姑姑才五十多岁怎么就变成了碎嘴的老太太了,又不好意思脱身,只能老老实实地一五一十地作答。好歹算是都问完了,长海赶紧逃进里屋,姑姑好像才想起最重要的事儿还没问呢,随后就撵上来;“长海啊,把玉珍接来了没有啊?”“接来了,接来了。正和莲秀在家说话呢。”
火炕上放了一张矮腿儿方桌,满意叔和一大帮人盘着腿坐着谈论着宝爷安葬的事儿。长海看出来这些人在村子里都是些有脸面、也大小有些职务的人物。如果姑父也在场的话就算是齐了,姑父现在并不是什么“官儿”,他生产队长的职务年前就让公社给罢免了。犯错误的原因村里人都知道,春天的时候他曾经带头吃过生产队里的黄豆种儿,被人告到了公社。虽然后来公社派人送来让他官复原职的文件,然而姑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刚直不阿火爆脾气,说啥也不做这个队长了。姑父一撂挑子,第三生产队立马群龙无首,眼看就要散架子了。把满意叔急的屎壳螂一样原地转圈圈儿。其实,满意叔最清楚姑父的为人,姑父和刚刚去世的宝爷一样,在这个有着四个生产队、近两千口子人的松树岭村德高望重,松树岭村的每一块开垦的土地都有姑父他们流下的汗水。论资历、论庄稼地里的农活,姑父绝对是顶尖高手。所谓的“吃豆种儿事件”,满意叔也了解清楚了,那是因为姑父带领着二组的两挂犁杖到离家三十里地的小黑山种秋地,八个人带了四天的干粮,按计划三天的时间怎么也能种完了。不成想赶上了十年不遇的春涝,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延陵河里的水像凶猛的豹子一样呼啸着从上游冲下来,把姑父他们活活困在了山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干粮也吃没了,姑父说,大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吧,吃豆种儿。大家伙儿不敢吃,都知道这事儿要让公社知道了非抓起来批斗不可,姑父说你们不吃我吃,饿死了人我可不负责任啊。姑父一直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做事光明磊落,也瞧不起小肚鸡肠娘们儿唧唧的假爷们。谁知这几个人里面还真就有个不像爷们儿的家伙,事后偷偷地跑到公社告状去了。姑父后来知道了是谁告他的恶状,有人向姑父提议办他个王八蛋操的,姑父说,算了吧,咱不能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吃豆种儿这事儿本来也是不对。再说,就当是让狗给咬了一口,难不成咱还得咬狗一口吗?
姑父不做队长,满意叔上了火,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任,千把口子人的三队总不能黄摊子吧。没办法满意叔只好自己兼着三队的当家人,踉踉跄跄地总算坚持到了秋后。这一年里,满意叔总是黑着个脸,见谁都没有笑模样,说三队没一个好东西,姑父更是没少挨他的骂,姑父见了他就躲,实在躲不了就把眼一翻光往天上看。村里人都知道姑父和满意叔的交情,平时高兴的时候,满意叔总说:让你个老家伙逃了清闲,咱俩换换不行吗?你来干这个大队长,我上三队也清闲一回。姑父嘴一撇:得得得,懒得操这份心,你还是让我多活两年吧。
关于这些往事长海有些是听别人告诉的,有些是听姑姑说的,姑父是从来不跟他说这些事儿的。尤其是长海向姑父打听到公社告状的到底是谁的时候,姑父总是朝他吼: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好好的下地干活就行了。后来长海有一次把队里赶马车的老板子于青林灌醉了,老于跟他说了那个告状的人竟然是二组的组长谭麻子,老于说:“妈个逼的老麻子真不是东西,黄豆种儿数他吃的最多,到公社却说他一口没吃。这老鳖犊子是真坏”。长海心里有了数,一天晚上他叫上表弟云清把谭麻子家的茅厕偷偷地做了手脚,第二天就听说了谭麻子晚上不知怎么掉进屎坑里了,弄了满身的大粪,据说还喝了几口屎汤呢。姑父在队里开会回来很纳闷,跟姑姑念叨:“你说谭麻子不老不少的怎么就能掉进粪坑里呢?真他娘的笨死”。长海和表弟云清就在一旁偷偷地笑,姑父发现他们两个的神情可疑,就问:是不是你们两个兔崽子干的好事儿?长海说,姑父你想哪去了,我们哪能干那事儿啊。云清咬着牙说:“活该呀,让他发坏,八成是老天报应他呢,没呛死他个老东西算便宜他了”。
长海在屋角找了个凳子坐下,满意叔已经看见了他,朝他摆了摆手算是打过了招呼。老头对这个刚来松树岭村三四年的山东小伙子有着出奇的好感,农活干得好,还不偷奸耍滑。重要的还是读过几年书,老头去年给长海落户口的时候说:好好干,别像你姑父那老东西,功高了就欺负我。
天快黑了,第二批去山里挖圹子的人也该回来了。“圹子”就是埋棺材的坑。挖圹子是个体力活,八个壮实劳力轮番上阵,好在是冬闲时节,劳力不缺。只是这天寒地冻的腊月天,那平时又宣又软的黑土地这会儿冻成了石头,尖镐落地也只能刨出个白点来。后来有人说,找一些豆秸杆儿点着火,再撒上些湿土慢慢地捂,省不少的力气,看着慢些,其实反倒更快呢。满意叔说,无论如何不能耽误明天出殡。大家算了算,好像时间还来得及,满意叔就答应了。
长海问旁边一个在正打盹儿、下巴上长着黄胡子的老头:宝爷啥病啊?老头吓了一跳,使劲眨了眨烂眼圈。“啥病?馋酒的病!整整两斤白酒喝进去谁也得死啊”。长海吃了一惊,难道宝爷是喝酒喝死的?宝爷馋酒的毛病长海早就知道,只要是有酒,不喝醉不算完。平时宝爷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在松树岭生产大队副大队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以后还自告奋勇当了队里的饲养员。吃住在马号里,生产队的马号是一幢成“凹”型的古老建筑,用黄泥掺麦秸杆儿构建起来,非常结实,也暖和。靠南头格开两间那就是饲养员住的地方。几年前长海刚到村里的时候就和宝爷共同生活在这里。那时姑姑总埋怨姑父,说怎么能让孩子住在马号里?将来见了娘家哥哥怎么好意思说话?长海忙说那地方挺好的,也不冷,姑姑你就别埋怨姑父了。其实,长海知道,姑父家三间房子,姑姑他们住在东间,西间两个表妹住着。都是大姑娘了出来进去的也不方便,就连表弟云清都要到别人家借宿呢,什么时候表妹嫁出去家里就宽绰了。姑父难着呢,长海哪能不体谅姑父。这样,长海算是与宝爷有缘,在一口锅里吃饭,一铺火炕上睡觉。就真正见识了宝爷的酒瘾。老人为这个村子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因此赢得了村里人极大的尊重。他是个老抗联,一辈子也没成上个家。后来有人给说过一门亲,那是个外地的女人,带着个小男孩儿在村里讨饭吃。原本看来这是件天作之合的好姻缘,可不知怎么那个外乡女人住了没几天就走了,还是哭着走的。村里人都说是宝爷没福气,这么好的一门亲事给弄黄了。宝爷也不辩解。原因也就成了个谜。只是从那以后宝爷的酒量忽然大了起来,每天都是醉醺醺的。身体也渐渐地垮了,总是干咳。如今想不到还真就死在了喝酒上。长海后来慢慢地了解了一些情况,那女人的家是河南的,家里遭了蝗灾,颗粒无收。没办法才偷偷跑出来讨饭。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和有病的丈夫没人照看,宝爷看她可怜,就把自己仅有的几十块钱和全国粮票都给了她。女人临走时给宝爷跪下了,哭的昏天黑地的。
天完全黑下来了,挖圹子的最后一拨人回到了村里。说圹子已经挖好了,绝对够深度。姑姑她们一帮妇女忙盛了羊汤,端来玉米面煎饼,这些壮实汉子看来都累得不轻,头上还都冒着热气。也饿的够呛,“呼噜呼噜”喝着热气腾腾的羊汤,大口地往嘴里塞着煎饼,很有功劳的样子。
长海刚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人群里不少都是第四生产队的人,这是很奇怪的事儿。居然从队长到会计都到场了。平时三队和四队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在松树岭大队一直有句让人听了很无奈的话:第三生产队属于后娘养的。一队在山里,二队靠近公社,天高皇帝远的也落个自在。当初三、四队是合在一起的,后来不断有外地人到这里落户就划开了,划队的时候,地比三队的地好,农具比三队的好,大牲口也比三队的好,总之没有一件事让三队的人舒心。其实松树岭大队的老底子几乎都在四队,分是分了,可分的有点莫名其妙。特别是四队上的人大多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农活干得好,而且年富力强的青壮劳力也多。四队的队长是个外号叫做“氓牛”的黑汉子,总在开会的时候对三队的人吹牛;姑父那时没办法,公社安排的任务总得执行于是便临危受命,带领着这个像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三队分家另砌炉灶,本来心里就很委屈,一听见氓牛吹牛就生气:“氓牛,你他娘的不吹牛逼能死不?把老子惹急了剡你个牛蛋的。”
长海想,宝爷是松树岭大队垦荒的前辈,不管是三队的也好还是四队的也好,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做人如果有良心的话,是不应该忘记这些前辈曾经付出的辛劳和汗水的。看来人家氓牛也不是不懂得这些做人的基本道理。想到这些长海感觉心里还是很暖的。
大家都一夜没睡,土砌的炉子里炉火正旺。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宝爷上路啦!起灵。。。。”。随着满意叔一声高亢的喊声,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山里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