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是秋天里的一棵树
(2012-09-25 12:3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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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怀念文化 |
师傅是秋天里的一棵树
我进报社工作的那一年,是九十年代末期。当年二十三岁,热情、开朗,同时也浮躁、自以为是,总认为这个世界没有自己不行。刚进报社的学生娃娃,按照常规,总有一个指导老师,我们的行话叫师傅,教我们怎样画版、采访,从寻常的琐事中找到新颖的新闻素材。我在报社有几个师傅,现在只写其中我认为对我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的一位。
我来了报社后,每次我的稿件都在副总编哪里卡壳,他动不动就把我的稿件给返回来,重抄或者枪毙,这样了三四次后仗着年轻气盛,我就冲到了副总编的办公室,跟他理论,我的稿件哪里写的不妥,是行文风格还是新闻点没找准。当时他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眼睛不大,但有神采。我气冲冲地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上,拿着他退回来的稿件一阵狂风骤雨,他倾听着,目光宁静、平和,秋天的风微微吹着,仿佛稻谷成熟的味道从终南山深处飘到报社院子来。也或者是我们新闻采访车从乡间归来,带来了山野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秋天大地凝香所有的气味。
他问我:“你说完了吗”?
我底气不足地回答:“说完了”。
那我告诉你,为什么你的稿件总是到我这里过不了关,第一:你的错别字太多。第二,疏漏也多,常常思维跳跃,没有显露出来一个职业记者的素养。一个有悟性的记者,她的稿件就是她学识和风度的体现,你再仔细读读你写的新闻稿,跟高中生的作文差多少?
落音落处,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啜饮了一口,又重新伏案,开始了工作。我愣怔在他的面前,这才注意到,这间办公室到处都堆满了报纸,窗台上、暖气片上,唯一他的办公桌很干净,但属于他伏案的地方很少,因为太多的稿件一摞摞堆满了他的办公桌。他的背微微驮着,变成了一张弓,视力显然不佳,尽管戴着眼镜,眼睛还要很近地凑到稿纸上,看一篇篇方格纸上蝇头小楷一般的字(当时计算机在报社还没有普及,人们还不知道网络的方便快捷)。这时候窗外的夕阳像渡了蜜一样,从微微开的窗户里透了进来,一棵棵秋天的树叶喧哗着,沙沙沙地歌唱。他依旧伏在办公桌上,认真地看稿件,这就是我向往的报社生涯吗?一个个编辑就是这样,住在八十年代的筒子楼里,天天通宵伏案,制造精神产品。我眼前的老师难道就是二十年之后的我吗?坐在他吱吱咯咯作响的藤椅上我的内心翻江倒海,视线偶尔从他身上掠过,哦,是向晚时光,正好夕阳给他伏案的身影一个特有的剪影,办公室里其他的地方都隐于暗处,而那一掠夕阳却正巧打在他的轮廓上。他的眉头微皱,显然在思考什么,靠近了看,原来又是一件新闻稿,不知道是哪里又让他的精神费尽思量。
刚刚冲进办公室的怒气在这时已经消失怡尽,因为在这里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个老编辑的求实务真,也感受到了作为一个新闻人的辛苦与追求,追求更好的精神产品而殚尽竭虑。
心里的那簇火刹那间消失,便就顺手帮他开了办公室的灯,因为过了黄昏,马上就是报社最沸腾的时候,稿件入仓,编辑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工作,为明天的新闻第一眼创造最佳的新闻思路。
然后从他桌上拿回了自己的稿件,重新回到办公室看稿,天哪,这是我第一次以他人的身份审视自己的稿件。思绪很乱,一句话未完就急急地进行下一个话题,这是我第一次开始用冷静的目光审视自己,也从此我对他多了敬仰。
他姓张,不审稿的时候和悦而幽默,但是一进入审稿程序,那就像狮子进了山林,从来不分和他关系亲疏,该咬山羊咬山羊,该追逐麝鹿追麝鹿。因此我们对他在敬仰之余多了胆战心惊,怕自己的稿件落在他手里,凶多吉少。常常报社里几个小年轻,为自己本周稿件没有被张老师发现而庆贺。
渐渐地,我们在他的严格要求下,学会了写完稿件,第一时间以他人的身份重新阅稿,站在一个读者的角度看新闻,错别字更是他最恨我们的地方,所以我们常常像个小学生一样,办公桌上随手就放着字典,在举棋不定时,第一时间查字典,确认了后心才会安。
七八年报社记者生涯,不短也不长,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喊过一次师傅,但是在我内心深处,他一直是我崇拜的师长,他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实践了孔子的话:“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此后,尽管不做记者了,每次写东西,唯一保留下来的好习惯就是认真地学习汉语规范,不写错别字,这是记者生涯在我身上的烙印。
离开报社多年后,有一次在街上邂逅,师傅问起我,现在的我工作、生活。亲切的宛如父亲兄长,尽管街上市声喧嚣,师傅的背影和善、温暖,让我的内心感慨万千。
有一度,听说师傅生病了,很严重,便给一个已经去了深圳特区报,当年的同事打电话,说起我们当年在报社的点点滴滴,最多的说师傅对我们的严厉与苛刻,语音落处,我们哽咽,彼此在电话里嗯嗯啊啊,语言对我们无用,只有内心的浪花翻搅着往事的海岸,我们在岸上回望自己人生的起起伏伏,那一处没有师傅的言传身教呢?
处在一个城市,只有师傅刚开始生病时探视过一次,再之后,经常打电话问起,却始终没有去看望过师傅,常常在夜深时分问自己,良心是否被弄丢了?唯一回答自己的是,我愿意保留师傅过去印在我心中的美好清朗身影,不愿意看到被化疗折磨得消瘦而又羸弱的模样。
可每当独自一人,师傅的精神给养让我顿悟,活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比虚无的看与不看更让我受用,不愿意当着师傅的面落泪,更不愿意让他为自己的这一帮子不成才的弟子伤感。
滔滔的泪光过处,留下了我夜夜苦读或者临池,每当一个人形影相吊,在时间的洪荒里,与天地对话,和月光谈心,才觉出过往时光的美好与难以回归。
过去我羡慕一个真正成熟的作家,写出一部部佳作。现在不,我更羡慕画家,画出自己心灵的世界。如果可以,请让我点燃画笔,描摹出当年邂逅师傅的画面,秋风淡淡,师傅伏案在桌前,眼睛凑近稿纸,斟酌、思量每一件稿件的新闻含量。桀骜不驯的弟子怒气冲冲。办公室里杂乱,报纸成堆,师傅躲在一摞摞稿子后边。这就是一个新闻人在新闻媒体里孤独的奋战,一辈子默默地隐匿在报纸的另一端,而他的读者甚至不知道他的名与姓。
我们都在尘间,见证了彼此的生命方式。如同一棵树遇见了另外一棵树,微微颔首,致敬,然后离散,偶尔回眸,师傅却一直在内心深处闪现,教会我做人、为文。
自此后,我认定我的师傅是一棵树,每次经过街边挺拔的白杨或者法国梧桐,我都怀着热爱去看它们一眼,这些树木站立成兄弟连,夏天为人们遮阳,秋天里硕果累累,冬日裸露出自己坚实的胸膛,坦然地面对北风肆虐,挺过了严冬,然后回归到春风里,笑看红尘滚滚,坦荡而又生机盎然。
师傅是秋天里的一棵树,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他永远都在弟子的心怀深处。
(注:师傅平凡2012年9月23日病故,9月26日举行送别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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