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症患者的告白

 

从失去了的土地上逃离

逃离我养育过的小麦

牛羊猪鸡，以及一颗颗绿油油的青菜

还有那个只会牙牙学语的儿子

我也离开了自己的语言

在这个陌生而繁荣的城市

我成为一个失语症患者

 

我以城市的霓虹装饰自己

装饰我粘着稻田泥巴的脚趾甲

尽量让别人以为，我没有失去土地

属于我的土地仍在我的脚下

我以小麦、青菜和鸡鸭

喂养着这个城市同样失去土地

而装作拥有土地的失语症患者

 

我们没有语言，连一个干嚎也没有

也没有泪水，只有肚子里装满了

家乡的干草，它是抚慰我胃的最后一点营养

我无数次被太阳和月亮咀嚼

又无数次被吐出

我干瘪得没有一丝营养

没有半滴奶水喂养自己的儿子

而那些愚蠢干瘪的灵魂，还想从我的乳房

找到一点残存的营养

 

我失去得太多，所以我不想失去

面对儿子的这张脸

就算剥夺我的一切

谁也不能剥夺我用家乡的土布

缝制的人性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你的喙粘着血腥，麻醉我

也麻醉你吸食我血的快感

你渐渐迟钝，已没有羞愧

也没有感恩，你以为你是救世主

其实，你可怜得如同我

日复一日地把土地变成楼盘

变成鸡鸭鱼的屠宰场

 

那些用金钱收买土地也收买灵魂的慈善家

是钻进小麦芯子的蛀虫

最该饿死的他们，永远不会挨饿

而我，就在用双手捧出米饭的一瞬

衣服，因饥饿而萎缩疲软

露出了我不合时的土布内衣

街灯，露出门牙，满足于偷窥的窃喜

我也在无影灯下解剖到一丝自卑

 

我失语在即使有月亮的夜晚

电话那头，是一个和我一样不会说话的儿子

在得到土地补偿款的那天

母亲很高兴，她说，地大不过天

有房子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天

当得知，那笔补偿款根本买不到

哪怕是厕所大的一块天时

母亲最先得了失语症，当我离开家乡

我们之间只有泪水和站着泪水的土黑布

 

象蝗虫，吃光了土地上的所有麦子

连同我儿子嘴里的那颗

我就开始和一群人逃跑，跑到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的地方，吃空心的麦子

没有营养，却可以养活空心而失语的人

我挖空自己的心，用泥土填满

我不能让所有的土地都荒芜

为了保留象心脏大的一块

适宜于播种的土地，我患上失语症

 

爸爸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

在无数次改革或者革命中

土地粗糙地磨砺着小小的心叶

经不起一只麻醉的喙

在无影灯下被摘掉了这个命根

再也不能养育孩子、赡养老人了

我们成为一群快饿死在土地边沿的蝗虫

在喂完儿子最后一口奶水之后

在山神庙里插上最后一炷香

沿着铁路或者高速路逃跑

四肢成了我们唯一的发声器官

 

看着母亲的黑头帕在风中飘远

我想起每根线，从雪白柔软的棉桃

一寸一寸地抽出，如从山羊的

奶里挤出一口一口的乳汁

养育着我和我的儿女们

儿子会学说话，甚至学说外语

能否学会与老师无关，只取决于

他在土地上站立的姿势

 

父亲放弃了土地，但没有放弃铁锨

他粗糙地手掌，紧紧地握着

象握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在我也不知道的那块天空下，正一锨一锨地

埋葬他精心养育过的猪或者鸡的尸体

我在充斥着大米和鸡蛋的屋檐下

依靠屠杀乡下的鸡鸭，养活我

也养活和我一样的失语症患者

而我干瘪得乳房，永远撑不起

那块母亲留给我的土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