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无根化导致长篇小说的虚浮无根
马步升
凡是对中国当下的长篇小说保持着关注度的人,不知反躬自问过没有:面对每年数以千计的长篇小说,细读过的有多少,浏览过的有多少,读过一遍,觉得意犹未尽,再读过的又有多少?而对于进入视野的长篇小说,再过一段时间,一个月,半年,一年,当人们问起,或自己偶尔想起,那部作品中写的是什么,大概情节是什么,哪些人物让你感觉如在眼前,哪些段落让你心生再读一遍的愿望?这些,恐怕都是一些不好根究的话题。但是,当代长篇小说的再版率很低——无论曾经多么热闹的作品——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勉强再版,也难以唤回读者曾经的热情。造成这种“其兴也勃其衰也忽”的现象,缘由固然多种多样,但小说语言的无根化,是一个值得充分正视的问题。也难怪,作者以快餐的方式制作产品,读者干吗要以大餐的代价消费呢。
当代汉语长篇小说的无根化,指涉的是两种断裂,一是小说语言与民族文化传统和汉语文学传统的整体断裂,一是与民间语言的整体断裂。双重的断裂,使得当下的长篇小说,仅以语言而论,虽标榜的是汉语写作,但与操持汉语的人,无论从行文,还是说话,都有着相当大的距离。极而言之,现实生活中,谁若是这样说话,说者会感觉十分别扭,听者会觉得浑身不舒服,至少会赠送你一个常用的民间词汇:酸文假醋。这种汉语风格,不知是怎样形成的,有人将其归结为翻译体语言长期训育的结果,以教科书带有强制性的形式提供范本,以模式化语言春风化雨的手段,共同造就了这样一种似是而非的汉语;有人则将此归结为长时期相沿成习的公共话语方式,浸染了本来比较纯粹,比较贴近中国人行文说话方式的语言系统。当然,这都是有道理,也有充分论据的。但是,在教科书中,既有被视为翻译体文字的内容,亦有原汁原味古典汉语作品的内容,还有体现民间语文风范的内容,仅从内容设置上看,畸重畸轻现象并未严重到不可逆程度,而公共话语在任何时候都是存在的,秦汉唐宋元明清,难道没有公共话语?既然是公共话语,那么,本来就具有公共性,只能成为小说语言充分采撷的富矿,怎么反倒成为小说语言的杀手呢?无论原因如何,但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体现在小说中的语言,有的读起来好像也行云流水,看起来也美轮美奂,但是只能经得起眼睛,像看风景那样,看过一遍也就罢了,再看,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古典小说。漫不说名列经典的古典小说,即使随便拿出来一部并不著名,甚至被永久地束之高阁的古典小说,导致其沉沦的原因,可能有思想上的,艺术上的,趣味上的,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在语言上,与当下一流作家的小说语言相比,这些作品的语言仍在一流之上。对于那些名列经典的古典小说,凡是受过较为完整教育的中国人,对小说的情节内容,大体都耳熟能详,但却还在一遍遍地读,对有些段落几乎可以掩卷成诵了,不但有继续读的兴趣,再读,仍华彩入眼,新鲜如初。古典小说名著的语言为何如此经久耐磨?不外乎两种因素。其一,古典小说的作者大都是饱学之士。从作品中可以看出,他们自小浸淫于传统文化中,遍览熟诵各种典籍,深得传统文化的精髓,理解汉语所承载的人文精神。也就是说,古典文学的门槛本身很高,作者达不到饱学程度,是没有资格写书作文的,基本不存在鲁迅说的那种现象:略工感慨,即为名家。这与我们当下的写作者,仅从文化修养上,已经分出了高下。其二,在中国古典文化价值体系中,小说向来被视为无关乎政教的“小道”,为正人君子,或自视为正人君子的人,所不屑,但事有例外,那些失意的文人官僚,那些怀才不遇的文士,在饱经宦海沉浮人情冷暖后,或为了抒发心中块垒,或为了娱人娱己,或仅仅是为了展示腹中才华,便做起小说来。大约因为自己已经被踢出了主流社会,不得已,或自觉地,将视角,或情感,转入民间社会后,自身的文化修养,使他们很容易发现民间文化的价值,从中汲取营养,为我所用,自身丰富的人生阅历,又使他们从相对淳朴的、健康的民间生活中,寻找到人生的价值,为自己的济世情怀找到载体。两种因素,一个作者只要具备其中一种,其创制出来的作品,便足以行世醒世,若两种因素都具备,便可与时间赛跑,成为民族文化宝库中不可颠覆的经典。所谓的古典小说四大名著,还有别的名著,无不具备这两方面的优秀品质,那种典雅的,感性的,具有天然节奏感和画面感的,弹性十足的,象形表意达情准确而又烂漫无羁的汉语风格,便是令人百般不舍的缘由。
两相比较,在阅读当下的长篇小说时,我们便会发现问题所在了。在当下众多的长篇小说中,我们看见的只是小说情节的无目标蔓延,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在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情,看不出人物所持有的价值观人生观;人物说出的话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嘀嘀咕咕,既不体现意义,也不传达情感,只是嘴皮子在动,在没完没了地动,士农工商男女老少,以同一种口气说话,说着同样一种话,千人一面,众口一词,说了一大堆,听不出是谁在说话,表达的是什么意思。而这些人物似乎是天外来客,如果从说话上判断这些人物的文化身份,既看不出庙堂文化培育出来的家国情怀,亦看不出民间文化熏陶出来的日常品格。如此,一部部长篇小说,尺幅足够大,印制足够精美,叫卖足够起劲,勉强塞到读者手里,阅读效果比看泡沫剧好不到哪里去,边看边与人聊天,或者跳过若干镜头不看,是不会错过什么好剧情的。因此,在小说语言的锻造方面,今天的小说家,无论谁,还都必须拜古人为师,像他们那样给肚子里多灌几瓶墨水,像他们那样,走出书房,从村妇野老那里,汲取民间语文营养,也许才是小说之正途。
(刊于《甘肃文艺》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