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线莲

曲令敏

铁线莲，别名铁线牡丹、番莲、金包银、威灵仙等，毛莨科，铁线莲属，有很多种类，有的花从早春开到晚秋，被誉为“藤本花卉皇后”。我认识开白花的野生铁线莲，是在鲁山县四棵树的大山深处。

十多年前，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几个人相约沿着那条叫迷沟的峡谷进山探险。山路影影绰绰，不时被陡立的岩石打断。走不到半程，我就有些体力不支，拉在后边，没多久，就听不见前行人的话语声了。

正着急，那个大伙叫他老柴的人折了回来，他说：别着急，咱坐这儿歇会儿再走，真不想上我跟你一块儿拐回去。

我和老柴只见过几次面。知道他姓柴名温，名字有点怪，人长得也很奇葩。看外表根本猜不准年龄，个儿高细瘦，皮肤黄白里透点青，大眼双眼皮儿，眼珠颜色有点儿淡，脸皮薄且紧，说三十岁都有点大。偏生一头卷曲的头发稀稀拉拉还花白了，说60岁也有人信。听说他在一所大学里教哲学，历届都有许多学生是他粉丝。

山垛子底部正好伸出一段虬曲的老树根，我们坐下来，就看见脚下两三米处有棵开白花的藤蔓植物，茎杆泛着甘蔗紫，花瓣细碎若菊，香味飘上来，很好闻。老柴抓着树枝子下去，用手机识别，是铁线莲。

这个名字一下子砸进心里，让我想起《荒漠甘泉》中的一个小故事：有片寸草不生的荒原，许多年承受着寂寞孤独冷，它就祈求上天，想要像大草原一样有花有草。上天应许了，有种子落下来，草长花开，它很快生出了茂盛的花草。又过了几年，它觉得太单调，再次祈求上天，想要长出铁线莲之类的奇花异木。有个声音问它，你能经受雷电抽打的痛苦吗？它说，只要能长出那样的好东西，我愿意承受。于是，上天降下雷雨冰雹，闪电一道跟着一道，甩开无情的长鞭，不停地抽打，最终劈开了它的身躯，有了深沟，有了大壑，有了瀑布和溪流。接下来，深沟大壑里长出了松树、桦树、水曲柳和铁线莲……

倏忽闪回的故事，让眼前的铁线莲变得血肉丰满。

那天那个中午那片山地，也因为有了这棵铁线莲，让两个人鬼使神差解脱了不相熟的客气和隔膜，敞开心扉，一吐心中块垒。

街市红尘里打滚儿，难免擦伤与磕伤，一开口我就改不了抱怨，说自己的生命简直就是一块烂抹布，不停地擦洗生活的大马路，从来就不知道啥是松爽和快乐。最后长吁短叹：要是有下辈子，我干脆托生成一片无根无秧的风，想刮到哪儿就刮到哪儿……

听见我这话，老柴指指上面，高蓝的天空颤动着，无边无岸，灵性又灵动。我的心不由晃了一下。他说：“你快别这样说了，天地万物都听着呢，再胡说，上天真把你收了去，你的家人怎么办呢？”

我一下子怔住，是啊，我的父母年迈，我的孩子还小，我能变成风一走了之吗？

大太阳当头，晒得那山那树喘息着，吐出阵阵把人泡软的野气，连鸟儿都不飞了……

接下来，他讲了一个故事：

上大学的时候，他有个同班师姐，父亲在她不满两岁的时候被打成“右派”，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妹妹离婚改嫁。继父视他们如己出，生活还算平静。

多年后，生父平反归来，没地儿去，得知她有家有房，就联系到她。这时，她已长大，父亲已老，完全是两个陌生人。去接站的时候相约，父亲举着军用挎包，她拿一条母亲的驼色围巾，就这样对上了暗号。

老父亲在女儿家住了下来，可总是寥天地烤火一面热。女儿呢，无论怎么努力，都对这个“陌生人”亲不起来。就这样不冷不热的生活在一起，很别扭。

有天夜里下暴雨，这位学姐去院里搬花，脚下一滑，摔倒了，更不幸，她踩到了一条蛇，脚后跟被蛇咬了一口！惊叫着连滚带爬回到屋里，父亲冲过来，扑倒在地板上，抱着女儿的脚，对着伤口用嘴吸！一瞬间，父女亲情像开了闸的洪流，冲开了多年的陌生，水乳交融！那位学姐抱着父亲失声痛哭，不是蛇咬的痛，是久违的亲……

接下来，他讲的是自己的故事：父亲出事儿（错划右派）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可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与母亲和姐姐受尽了人间冷眼，连高中都没上成。可想而知，姐弟俩得有多恨这个记忆里没有面孔的男人。

父亲平反后，除了相应的补偿，幸得县城里青砖黛瓦的四合宅院也保存完好，且归还了他。可是两个孩子都不认他，也不愿住他的房子。没过几年，老先生便郁郁而终。

他的母亲活到80多岁，平日里顺了孩子们的意，对往事绝口不提。可谁也没想到，老人家弥留之际，拼力说出最后一句话：把我和你爸葬在一起，他是个好人……

人和山和树木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深及深心的酸楚和哀痛，钟声一样振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我们先一步下山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柴温，也无从打听他的消息，更不知他的妻子儿女是什么样的人。私心里猜测，一个在大学里教书的人，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吧。

对于我来说，那天发生在深山里的，是一个重大的心灵事件，江渚一样留在我的生命里。有时候我会浮浅地想：人类得以在这个星球上生存繁衍，不就是因为有空气一样恩养着我们的善意和爱吗？消解困苦，消解怨怼，当然，也可以消解日复一日的劳累。

我还认定，那场不同寻常的闲谈，有棵铁钱莲参与其中。

多种药典记载：铁线莲，全草入药。利尿，理气通便，活血止痛。用于小便不利，腹胀等；外用治关节肿痛，虫、蛇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