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北岛《写作》
(2009-09-24 20:3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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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诗文化 |
分类: 读书 |
北岛有若干诗是关于,或源自,他自己对写作的反思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毕竟是自己的专业。哪个学者或艺术家不对自己的专业反复深入思索,摸索,探索,从而获得超乎常人的洞见?否则,何谓专业?从北岛写作风格的变迁上看,佐以他的一些言论,我们知道,北岛其实无时不对自己写作上的得失进行反思,特别是去国之后。他这一指向的思绪,经常着陆到他的作品上,或为散句,或为整首作品。这是整首之一,而且标明题目《写作》,可见其结晶程度之高。收录在诗集《旧雪(1989-1990)》中,该集是《在天涯:北岛诗选》一书所收的两辑诗中的第一辑。
北岛的诗大多不标明具体写作日期。主要原因,估计是他的创作惯常需要相对较长的打磨时间,确切到日子的创作时间并无实际意义。但若假设北岛该辑中诗作一如惯常是约略按时间排序的,有理由相信这首是1990年内写成的,而且时间相对靠后:它在该辑近40首中它倒数第四。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它排在另一首《四月》之前。而一位作者的作品在时间上一般也不呈均匀分布。但无论如何,当时是北岛去国不久,全面接壤西方诗歌并深受触动的一个时期,对写作的思考最为着意、着力,而且也应该是颇有所得的时候,决定他此后的写作取向,包括技艺和精神上的。后来,他应该说显然超越了此一限域,并回归汉诗传统,并且锐意突破,特别是意象操作上。这些,需另文论述,不赘。
全诗分四段,除第一段孤零零一行外,其余皆一律三行一段。第一段其实是一个转接词“而”接起起来的两个四字词对句:
始于河流而止于源泉
警句趣味似乎很浓。四字句富有汉语传统意味,古文多用。四字成语是其遗留在现代汉语的痕迹。古意使之显得庄重,有份量感,颇富说服力的样子。而从题目连读下来,就变成:“写作/始于河流而止于源泉”。有意思的是,这一行能像喝住一辆马车一样叫停我们的惯性思维。我们惯于自然现象,也惯于以及由此养成的言说惯性:河流始于源泉,而非止于源泉。这样当然没什么诗意可说。当我们发现有异,需要逆流而上时,就被迫转变思维路向:咦,怎么回事儿?始于河流,止于源泉?说的是什么?哦,是写作。写作,始于河流?河流是什么意思?止于源泉?源泉是什么意思?然后,进一步驱使自己去寻找这两者在特性上,诸如质感形状动态等,和写作两相可比以至相吻之处,才能够而实现读解。
河流,大概和灵感汹涌然后文思滂湃有关。此后,一般的写作当顺流而下,一泻千里便是。谁不这样?既波涛滚滚,也泥沙俱下,浑浊。也会淹没,令人迷失,起码会令那些过分依赖于写作激情的人迷失。所以,作者说“止于源泉”,把一个旧方向盘转了个180度,把一个理所应当顺流而下的过程转为一个溯流而上、回溯源头的过程。为何要逆水而行呢?“为有源头活水来”?当然。但也不止于此。与后面的“钻石”意象相较,会更加明显:写作,在作者来说,其终点的指向,是追求一种回归源泉的境界,一种汩汩不绝的清澈,一种澄明透彻的洞察,或者,抵达。
钻石雨
正在无情地剖开
这玻璃的世界
这一段共三行,但仅一句,引入两个质地相似但品质对立的物质意象:钻石和玻璃。前者自然跟作者心仪的写作质量、力度以及锐度等有关,后者则与之对立,成为反面。两者有质感质地的对立,也有锐度透明度等的对立,进而引申为品德的对立,真假高下的对立,等等,不必穷举。这些都建基于一般人对钻石和玻璃的观感和概念之上。两者的关联,是动词“刨开”,在此语境,等价于“写作”的动作方式。关联中的前者是“雨”,后者是“世界”,又是一种对立:钻石固然能刨开玻璃,但雨能刨开世界,即便是钻石的雨?从而,混入另一层悖反的意味。注意,选用的动词是钻石对玻璃的,而不是雨对世界的,否则选用打、击之类,偏离主轴。句法上的突兀,也带来诗意上的峻峭。假若换成切、割、解剖之类,又如何?不妨一较。
注意这段跟前一段的关联:钻石跟源泉,雨跟河流。前者在于视觉,后者在于液态质感。作为一个维度,从钻石到玻璃,大多数读者接着大概会想到塑料,更经常被用来代表一个更人工化更虚伪的世界。也留意一下修饰语“正在”和“无情地”。前者是进行时态,也即是作者的工作态。两修饰语未必必不可少,但省去似乎也不好办,语流上会显得干巴。它们在音节上,特别是气韵上,起码有所补足。同时留意“这”这个定指所增加力度、态度、以及指向。“这”一般指向第一人称所处的方位,也就是我们的:“玻璃的世界”。
打开水闸,打开
刺在男人手臂上的
女人的嘴巴
这段有点费解。但“水闸”毫无疑问是一种蓄水设施,多用于水库河流等处,这是无疑的。那么,所蓄的水呢?是什么?指什么?指写作的什么?激情?文思?心理能量?其实,无须钻牛角尖,粗略解作泛指为写作所做的种种准备或蓄势便可。那么,“打开水闸”,就等价于一种释放动作;但,这里是更形象的说法。其要点,在于驱使读者自己去揣摩:释放的是什么?至此,这显然就是这句诗意的来源,似乎是作者故意埋下让你挖的。不是打谜语,是邀请读者参与。一首诗,写作只完成了它的一半;另一半需要读者完成。
跟着,排比一下:“打开/刺在男人手臂上的/女人的嘴巴”。这里句法上有个歧义:刺在男人手臂上的,到底是一个女人,还是仅仅一个(女人的)嘴巴?从分行上看,我们大可选读后者。即便如此,也不是很明了这里“男人”和“女人”对置的具体意味是什么。但我们知道,作者是个男人。那么,从字面上看,手臂上刺有一个女人嘴巴的男人虽不定指,但他要打开这个嘴巴,总不至于是要去打开别的男人手臂上的这个嘴巴吧?读到这一层,意思就来了:打开长在自己脸上的嘴巴,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刺在手臂上的嘴巴,可不是个真嘴巴,是个假嘴巴(也有意思?),怎么个打开法?我唯一能够想到的,是用刀子切开,翻开皮和肉:它们可都是真的,血淋淋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嘴巴?涂着口红的嘴巴?女人的?是刺的?切的?跟前面的“剖开”一词也照应一下,又将如何?等于说,写作就是自我放血,就是剖开的真实血肉让人看?再有,为何“女人的嘴巴”?大概是喻指写作的阴性属性?诗无达诂,有所想,有所感,有所悟,就差不多了,不必确切答案,而且阅读过程中的所感所想未必一定与作者的本意100%吻合。重要的是你经历了这个过程,沿着(或绕着)作者提供的文本这条线索。
打开那本书
词已磨损,废墟
有着帝国的完整
注意这字面上并无确切定指的令指示代词“那”:究竟是哪一本书?该不是他的写作所写出来的那一本吧。或者,他内里有一本书,由他的过往积淀而成;而写作,就是把它“打开”,即开闸放出来,转化成印刷品的书?或者,喻指所处的历史和文化?或指语言:历史和文化沉淀之所,之载体?诗无达诂,都未尝不可。也留意此处的“那”跟之前的“这”两个指示词的比照,甚至对立:“这”一般是我方,而“那”是对方,指向更远处,在时空上或者心理距离上。借以暗示作者和“那本书”的距离感,可以是质量标准上的,精神维度上的,等等。这里也非常佩服作者的缜密,连代词这么细小处的意味都充分利用。估计不是无心插柳。
接着,打开书之后,景况如何?是“词已磨损”!那些老是抱怨北岛的诗读不懂的人也许会质问,词又不是器具,会磨损的吗?会,而且就是器具,盛装概念的器具。能并且一定会磨损。词也不例外。那么,磨损什么呢?很多。若是了解语言学到一定程度,就知道,附着在一个词汇上的意义/味很多,随着语用的变迁而变迁,或增或损,譬如语义漂移等。这里,主要是指我们惯性思维中所指与能指的关联上的一种退化,一种习以为是、理所当然的认知退化。这样的退化,可以让我们的语言朽坏成废墟,包括沉淀其上的历史和文化等。毕竟,它们是依赖于语言来记录和解读的,一旦语言朽变,它们在读解上质变不言而喻。
另外,这里“词”一个字(在概念上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词),完成了一个修辞格,叫什么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因为自己惯称之为“以偏概全”或“代表”:以局部的名字引出,以至指称(包含此局部的)整体。基于词语联想的心理惯势。譬如,说到医生,就让人即刻想到病人、护士、药、医院、手术刀等等;说到指甲,就让人想到手指、手、人体、人等等。前一个例子是横向的;后者纵向,即局部到整体的联想。“词”在这里,在修辞意味上,代表语言。
最后一句“废墟/有着帝国的完整”,非常重,像一把重锤。敲击定音鼓。首先,它是自足的:即便是单说帝国废墟,也是非常漂亮的强力到位的一句。而植入当前的语境,可有多重意味和不同的读解。每人读解都不尽相同,也不必一一穷举。最关键的,是“帝国”:是否喻指语言或言说系统的过分强大,以至于凌驾于写作者和思想者头上,甚至劫持他们,所形成的禁锢网有待每一个严肃的有良知的写作者去自我突破。
注意帝国的若干属性:强大,惯于征服,依赖暴力,严密的架构,即完整性,对个体的强制性凌驾和践踏,等等。甚至邪恶。一度如此强大的言说体系,或者思想概念体系,因其内在的陋弊,已朽坏成废墟,不再可靠。其实,帝国态的语言也从来不曾可靠。更多地,帝国是一个前设。如今,我们拥有的是它的废墟,我们的写作也惟有即不得不建基于这废墟之上。怎么办?
至此,不仅令人想起作者在同一辑中的另一首诗的结句:“我想到重建星空的可能”。那么,这首诗所说的,是这种可能性在于那种回溯语言/概念/思想/激情/文思等内在源头的澄明透彻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