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百花园》2017年第5期

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像样的雪了。气象预报说，后天江南山区大雪。他突发奇想，打电话给她。她也很兴奋。于是，他请假，她也请假；第二天一早，他驾着长城越野车，和她像逃亡似地离开了闹心的都市，直奔清凉山。这儿与安徽交界，层峦叠嶂，太子尖上，云雾缠绕，如临仙境。他们找了一处农家乐入住。

她一直在笑。

“你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深情地望着他道。

已是午后，他们顾不上吃饭，就躲进开足空调的房里。欢爱后，俩人又说了会话。“饿吗？”她问。他说饿。又一次。他们疲倦地相拥在床上。他突然说起他从前的梦想，在深山里有一座小木屋，和自己心爱的人，在火塘前，夜复一夜疯狂地……“什么？”她故意问。他说：“就那个呗。”她笑道：“那你的愿望实现了。”“嗯，正在实现中。”他笑着，将脑袋埋在她那两只沉甸甸、暖呼呼的乳房中间，就像鸟儿钻回窝里。

她一直在笑。

当天夜里，大雪如期而至。

第二天早晨，推门见雪，哇！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而鹅毛大雪满天飞舞，他和她兴奋得就像两条小狗；他扯着嗓子极叫，叫得人的心尖儿都颤悠悠的；她更像孩子似地双手高托，一头冲进院子里，舞蹈着，仿佛在迎接天使。他抓起一团雪，亲昵地扔到她背上；她也抓起一把雪，奋力还击。俩人在农家院子里打雪仗，叫着，笑着，奔跑着……下午，她堆雪人，堆了一个他；他也堆雪人，自然是她；两个冰雪之人挽手，静静地站在雪天雪地里。他和她笑了。

幸福。

幸福回荡在他们心间。

大雪封山。

他们经历了最初的激动和快感，也经历了其间的宁静和安详，最后，终于感到一丝不安和寂寞。在只有大雪的山中，没有信号，没有外界消息，没有其他游客；其他游客在大雪封山前早就走了，唯独他们俩，坚持留在山中。他们就是来看雪的，来过两人世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假期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但大雪依旧，无法下山。山中的日子，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他以为他可以在小木屋里呆上一辈子，但只过了三天，他就耐不住寂寞了。

一整天，他都没有碰她，拉长了马脸。她也失去了昨日的笑容，生硬地问他怎么啦？他说没什么。“是担心工作吗？”他嗯了一声。其实不仅仅是单位的事，还有他家里的。只是他不说，她也不问。老板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满脸洞察一切后的慈祥，向他推荐山中特有的药酒，她笑道：“喝上一杯，就什么都忘了。”他说他正需要这个。他和她要了瓶一斤装的，回房对饮。果然是好酒。她又笑了，他也迸发出往日的激情。

第二天醒来，他头痛欲裂。他是被梦惊醒的。他梦到了妻子和儿子。一家人在爬山，他妻子探头往悬崖下张望时，一只老鹰突然怪叫着向她扑来，他的心被揪得生疼，就惊醒了。伴随着梦，他想起很多往事，有甜蜜的，也有痛苦的。主角是他和妻子。他甚至感到悔恨，以及对妻子的想念。他的脾气比昨日更坏。雪早就停了，雪山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但依旧封山，无法离去。他和她出去走走，拍了几张雪景，但受不了山风的寒冷；没多久就逃回来，关在房里，谁也不说一句话。好像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晚上，他们又要了瓶药酒，这才快活起来。

忘却一切，狂欢之后，留给他们的是更大更多的痛苦。背叛、嫉妒、悲愤、绝望……五味杂陈，甚至发现比起她来他更爱妻子；不仅仅是他，酒也让她回忆起她的家，她的丈夫和儿子。第二天醒来，他和她背对背，缩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背碰到她的背，她就像碰到蛇一样，倏地退到床边。俩人的感觉都糟透了。他突然坐起身来，像疯子一般朝空荡荡地房间问：“为什么？”她却像胎儿般缩在床的另一侧，暗暗地抽泣。他独自出去，在外面没头没脑地转了一圈后，又回来了。碰到老板娘，他问那是什么酒？

老板娘说：“红雪酒。”

“红雪酒？”他问，“这世上有红雪吗？”

“草药叫红雪。很难找的。必须在第二年春天，还有冬雪，而且是发红的，才能发现它。”老板娘说，“它让你忘掉一切，得到无比的快乐；但这一切都是以相等的痛苦换来的，所以酒醒之后更难受。”

老板娘又说：“这世上的事情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决定不再喝这个酒，他不想麻醉自己和她。这天黄昏，因为一件什么小事，他和她突然大吵起来，而且吵得很凶；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却被深深地伤害。他的口气很粗鲁，她拒绝上床。一整夜她都不肯上床。她一直在哭。他上床又下床，像一头困狮，崩溃到了极点。天亮之后，他和她都不听老板娘的劝阻，连早饭都没吃，就贸然下山了。

她一直在哭。他边开车，边恶狠狠地说：“好了，行了，以后我们谁也别理谁，这样总行了吧？”她突然吼道：“都是你！”他责问：“我又怎么啦？”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滑行，结冰的积雪在车轮下咔咔作响，一路下坡，越野车越滑越快，他不敢踩刹车，双手死死地握住方向盘，紧张得浑身发抖；就在一个不大的拐弯处，她突然像是疯了，揪住他发难了，越野车突然打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就像大山从自己身上掸掉了一粒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