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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红梨花白已逝的爱情令人怀念文化 |
分类: 中篇小说 |
事后,麦村人都说,那天来找梨花的堂兄黄羊是个白无常。
那天下午三点光景,麦村妇女都在村西头的棉花林里摘烂铃子。昨晚赶过一场雷阵雨,今天又被猛太阳一顿暴晒,棉花林里热得像只蒸笼,妇女们都跟从河里捞出来似的,身上没一处是干的,连头发也湿得像雨天的鸡毛。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人从白晃晃的阳光里跑来,像一条不长记性的狗,好好的田埂不走,偏在花地里穿来穿去,直奔她们劳动的棉花林。一会儿,他拐上棉花林前的田埂,才看清楚他左腋下夹着一把雨伞,伞柄在前,柄上系着白素;大汗淋漓的脸盘在阳光里油亮油亮的,像打了蜡一样;两只大小不一的红眼睛你抢我夺地眨巴着,令他长长的马脸显得十分诡异。
黄羊跑到她们劳动的棉花林前,气喘吁吁地问:“梨花在吗?”
有人就大声地喊梨花。
梨花从棉花林深处钻出头来,怯怯地答应了一声;她跑到距离田埂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就站住了。她看到堂兄带的东西。她没有开口,只是紧张地盯着他。黄羊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道:“伯母和你姐夫被电触死了。你快回去吧。”梨花还是没有开口,依旧紧张地盯着堂兄。浑身湿透的妇女们不方便出去,都不远不近地躲在棉花林里;妇女队长菊芳高声地问黄羊怎么回事?黄羊就用熊掌手抹了一把红头油脸,使劲甩了甩手,摔得一地水响;他又在裤腿上擦了下手,才挤着被汗水蜇痛的双眼道:“上午,梨花的外婆来伯母家做客。吃过中饭,梨花的姐夫方竹趁队里午休时间,就背了鱼叉,去大寨河里叉鱼,想给外婆尝个鲜;因为昨晚赶过雷阵雨,河水又大又混浊,洗过田野的雨水含有农药和肥料,药得河里的鱼都晕乎乎的,浮在河面上。村里有不少人都在河里叉鱼。大概叉了两个多钟头,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各自回家了。方竹提着鱼篓、扛着滴水的鱼叉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门口,见不少蜻蜓在空中飞舞,有一只红蜻蜓与白蜻蜓扭打在一起,他就提起鱼叉去赶,不料鱼叉碰到家门口的赤膊电线,给电住了。伯母没有午睡,听到叫声就跑出来拉女婿,结果也给电住了。桃花和伯父追出来,看到俩人抖白了眼;伯父蒙了,想去拔鱼叉,幸亏被桃花一把抱住,不然也……伯父跺着脚,桃花叫他别过去,自己取了门闩,狠性命地猛敲鱼叉竿,鱼叉终于与电线断开了。方竹和伯母双双跌倒在地上。伯父推推这个,又推推那个,哪里还有什么反应呀?桃花大声喊救命,我和弟弟黄鹿还有其他村民赶过去,背了人就直奔村里保健站;又把在家午睡的赤脚医生拖了出来,“老木大”折腾了半天说还是晚了。我们就只有背了回来,伯父在我家跳上跳下地要撞墙,一刻也不肯消停,我让弟弟看着;那边有我爸在张罗,我就出来报丧了。”黄羊唉唉地摇着头,又对梨花说:“你赶紧回去吧,我还要去你外婆家的村子呢。”梨花呆呆地盯着堂兄跑远了,依旧没有动;双手紧紧地抓着地垄沟两侧的棉花树,浑身抖得像筛糠,吊在她胸前的竹篓里烂铃子被抖得骨碌碌响。
菊芳摘下梨花胸前的竹篓,拍拍她的肩,劝她赶紧回去。
“回去吧!回去……”
“回去吧!回去……”梨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家的。她拐进屋檐的阴影下,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外面发白的阳光,一切都白得恍惚,就连堂兄报的丧讯,也同样不真实。一会儿,高木赶回家来,见梨花呆坐在地上,就去拉她,但梨花摇摇头。高木在院子的井边冲凉,他从井里吊上来整桶水,从头冲到脚。高木冲凉的水声特别响亮,让梨花心里堵得慌。她机械地进了里屋,打开衣柜想给男人和自己找套像样的衣裳,结果一件白衬衫掉了出来,她就痴在了那儿。这件的确良衬衫还没有穿过,但胸口却被人剪了两条口子,是她一针针绣补好的,绣了两株竹子;一株粗,一株细,细的斜斜地靠在粗的上。高木在房门口张了张,又张了张,梨花把的确良衬衫塞了回去,开始找男人的衣裳。梨花木然地洗了一下身子,连头发都没怎么洗梳,就换上一件灰色的短袖衫和长裤,跟男人出门了。
走到院门口,梨花忍不住回了下头,看到屋檐下的地上,有一滩她坐过的湿印子;她感觉自己还呆坐在那儿,跟高木走的是另一个自己。
下午四点光景的太阳烤得路面都烫脚,高木没走两步,就一身大汗;梨花却一阵阵地发冷,她双臂裹着身体,越走越缩;走到麦村与谷村交界的大寨河边,梨花扶住桥头的石柱蹲下身来,她不想再走了。河面上有不少蜻蜓在飞舞,有红的,有白的……沿着河道飞来飞去。满头大汗的高木抓起桃花的手,却被她身上的冰冷触了一下;他一愣,就被梨花挣脱了手。梨花慢慢地直起身来,继续往前走。高木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愣愣的,没说一句话。
娘家屋前搭起了凉棚,凉棚下摆开不少桌子和凳子,聚了不少人;见梨花来了,就有人喊:“梨花来了,哭两声吧。”客堂里就突突地爆出哭声来。梨花拐进院门时,就看到客堂门口挂着白布,白布前摆有逝者的牌位、香烛和所供的水果糕点。梨花机械地走到母亲张彩凤的牌位前,拜了拜;又移到姐夫方竹的牌位前,拜了拜。她知道白布里边搭着两张灵床,东边放着母亲的遗体,西边放着姐夫的遗体。梨花从东边走进客堂,母亲的灵床边坐着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俩人见梨花来了,用心地哭了两声后便相继离去;客堂里就剩下桃花和梨花,桃花坐在对面的西墙边,趴在姐夫的灵床上放声大哭。梨花也趴到母亲的灵床上,放声大哭。不知怎么的,梨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从堂兄黄羊报丧到现在,她感觉不到悲切和疼痛,也没有眼泪。一会儿,桃花停止了号丧;梨花能感觉到姐姐桃花的目光,越过母亲和姐夫的灵床,刺到自己身上,她就没敢抬头,继续号丧。过了好一会儿,邻居张大婶进来拍拍梨花的肩道:“歇歇吧。等会儿客人来了,就哭不动了。”
梨花又干号了几下,才歇下声来。
梨花依旧低着头。五年了,她还是无法面对桃花;尽管那事不是她的错,而且她也是受害者,但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桃花。梨花只有将目光锁在母亲身上。高木的奶奶过世时,慈眉善目,看上去一脸安详。但母亲不是。母亲脸上表情痛苦,眉头紧锁,纵横交差的皱纹像一道道干枯的河叉;她像是梦里还在担忧什么,一脸苦哈哈的;抱胸的右手搭在左手上,右手的食指上包着一块黑布,缠着泛黄的白线。母亲的双腿交叉,右脚搁在左脚上。脚后头点着一盏长明灯。梨花伸手想去抚摸一下母亲的脸,让她像高木的奶奶那样安详;她还想揭去母亲手指上的黑布,但她的手刚伸出去就不听话地缩了回来。她微微地抬起头,很想看一眼姐夫方竹,不知道他现在变得怎么样了?但她的目光刚越过母亲的灵床,摸向姐夫方竹的遗体时,就突然碰到了桃花的目光。桃花似乎一直注视着她。她的目光就埋伏在那儿。梨花又慌忙地低下头去。
忽然外面有人喊:“客人来啦!”
于是,桃花和梨花就不约而同地干号起来。
来的是母亲的娘家人,拜过母亲和姐夫后,大舅、二舅和小舅就在凉棚下喝茶、抽烟,大声地询问是怎么回事,大声地骂娘。大舅妈和小舅妈拐进客堂,坐到母亲灵床边哭天抢地的。桃花和梨花也跟着大哭。哭过一场,大舅妈小声地问怎么回事?梨花摇摇头。大舅妈和小舅妈就拐到桃花那边,又问,桃花也不说什么。小舅妈就问她婆婆呢?桃花说在里屋。大舅妈和小舅妈就去里屋了。
亲友源源不断地到来,桃花和梨花机械地干号,一波又一波。来得最晚的是三舅家,因为贫困早年三舅家就迁去了东沙围垦地,赶过来有八十多里路,到时天都黑了,晚饭也过了,人们已聚在凉棚下打牌、聊天;桃花和梨花傻呆呆地守着灵,突然听到有人喊:“三娘舅来啦!”桃花和梨花先是一愣,随即又干号起来,声音哑哑的。
天黑后,黄方永就哭着找妈妈,谁也管不住,堂妹巧云不得不抱他来找桃花;桃花把三岁的儿子抱在怀里,小家伙就不哭了。他看到父亲方竹,眼睛一亮,就“爸爸、爸爸”地叫,要爬到方竹的灵床上去玩。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像他爸,一点也不像桃花;一双大眼睛朝他父亲忽闪忽闪的,拼命地挣扎着,桃花抱也抱不住。桃花突然扬起脸来,令梨花措手不及,碰到了她的目光;桃花的双眼完全被哀伤占据了。梨花先是一愣,随即就痴在了那儿,傻呆呆地望着桃花、方竹和黄方永,望着他们一家三口在灵堂上相聚。黄方永半趴在灵床上,将他父亲的手拉了下来;但方竹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在床上陪他玩,小家伙生气地摇着他的手。桃花扶着儿子,呆呆地望着这对生离死别的父子。
梨花只觉得喉咙口发苦,满嘴都是黄连的味儿。
夜渐渐地深了,凉棚里也安静了下来,亲友们都找到了躺处,姗姗离去;最后只剩下三五个至亲零零散散地坐在外面打瞌睡,但没有看见高木,他大概回麦村去了。黄方永玩累了,像煨灶猫一样缩在母亲的怀里。小家伙浑身是汗,头发湿搭搭的。桃花轻轻地抱起他,去了里屋,把他放在自己的小床上。小家伙着床时呜咿了几声,在桃花的轻拍下,终于甜甜地入睡了。
桃花从里屋出来,发现梨花坐在她的竹椅上,呆呆地盯着方竹;她还发现自己不在的这会儿,梨花已经将方竹的双手放回了原处,左手搭在右手上,双手抱胸。或许她还做了别的,桃花就不得而知了。但桃花知道,这五年来,方竹是属于她的,而且将永远属于她的。梨花见姐姐出来,惊恐地从竹椅上弹起身来;桃花走到她身边,双手按住她的肩道:“我想陪一下妈。”桃花转身绕到客堂的东墙边,坐在梨花坐的竹椅上,默默地望着母亲。
灵堂里静悄悄的,唯有两盏长明灯的灯芯在燃烧中发出轻微的爆花声。
梨花被姐姐那么轻轻一按,整个人顿时松懈了下来。
姐妹俩默默地、默默地相对而坐,一会儿同时望望灵床上的亡人,一会儿两两相望,眼睛就渐渐地潮湿模糊了;梨花抹了下眼睛,手上水水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会流泪了。眼泪一旦决了堤,就如潮涌一般不可收拾;但梨花无心收拾,任由泪水蒙住了眼睛。对她而言,眼泪可以洗涮一些东西;但更多的是撒上伤口的盐巴,让她感到痛。更痛。
此刻,梨花正需要痛的感觉。
方竹是在他十八岁那年夏天来到黄家的。
这年的前一年冬天,县里组织大批民工去东沙围垦造田,谷村的黄石与豆村的方竹被分配在同一个工段,俩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从相识到相知;寒冬腊月,滩涂上的结冰坚硬如铁,掘泥挑土成了攻坚战。有一天坚冰渣子刺破方竹穿着草鞋的右脚,伤得很深,白花花的肉都翻出来了,一步一个血脚印;但小伙子硬是没吭一声,只是用布条包扎了伤口,就继续和大家一样挑土。黄石看在眼里,又听说他是个孤儿,还没有对象,就有心想招他做入赘女婿;小伙子听黄叔这么说,脸比猪肝还红,头低到了裤带上。第二年春天,方竹应邀来黄家玩,见桃花和梨花一朵赛一朵的漂亮,就来得勤快了。黄石只有两个女儿,一对孪生姐妹,大女儿桃花能干,小女儿梨花老实;他也拿不定主意应该留哪个在家里,就照当地的习俗,先把方竹领进门再说;只要哪个女儿喜欢他,他就留哪个在家里。
方竹十八岁,长得虎头虎脑,粗眉大眼,脸上总是笑微微的。他肯做,也会做,是个眼里进得了活儿的小伙子,到了黄家,一天做到晚,也不觉得累。一段时间下来,黄家上下都喜欢这个小伙子。桃花比梨花早出生五六分钟的样子,就凭着这五六分钟,老是以姐姐的身份指使梨花做这做那。梨花从小就不爽,但过去她从没有反抗过;如今家里来了方竹,她就懂得了“曲线救国”,因为只要她一抱怨,方竹就会把活儿揽过来。也就是说,桃花派给梨花的很多活,最后都是方竹帮她做的。在对待方竹上,姐妹俩的态度也截然不同,桃花则直呼其名,而梨花却叫他哥哥。桃花看不惯方竹帮梨花干活,每次只要他帮忙,她就派更多的活儿叫他做;但方竹总是乐呵呵的,像头老黄牛那样一声不吭地去做了,而且做得谁也没有话说。
黄石和他屋里头张彩凤看在眼里,夜里常常盘算两个女儿到底谁爱这个小伙子;两年时间一晃而过,俩人都觉得是小女儿梨花,她成天粘着方竹,一口一个哥哥,就打算把梨花留在家里。这年夏天黄石塞给方竹一点钱,让他带梨花去县城玩玩;方竹和梨花离开谷村,到了县城,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洪湖赤卫队》,灯一黑方竹就握住梨花的手,梨花被他握得晕乎乎的,像雷阵雨后的河鱼喝到了药水,连银幕上放什么她都不知道;电影结束时,灯一亮梨花就抽回手,湿湿的,手心发烫。俩人出了电影院,在市心街的一家馄饨店里吃了碗麻心汤团。麻心汤团真甜。梨花说自己吃不下,夹了两只到方竹碗里。他们逛了很多店,各种各样的东西,看看都让人心花怒放。梨花一直咯咯地笑,甚至看到一条狗从大街上跑过,她也咯咯地笑。方竹问她笑什么?梨花摇摇头,但她就是笑。在萧山第一百货商店男装部,梨花要给方竹买一件的确良衬衫,俩人争执不下,结果梨花被方竹硬拉到女装部,给她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衫。梨花就红了眼,抱着衬衫像抱着啥似的,攥得紧紧的。逛完街,他们又去城西的公园玩,爬萧然山时梨花突然奔跑起来,方竹奋起直追,直到山顶的亭子里,方竹才抓住梨花的手,梨花没有站稳,就倒在方竹怀里,直喘粗气。梨花心里格噔了一下。方竹也是。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落定在他俩的心里。俩人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谁知家里已闹得不可开交,桃花大骂父母偏心,偷偷地让他们去县城鬼混;她还抢过梨花的的确良白衬衫,用剪刀哗哗地剪了两大口子。黄石和他屋里头总以为桃花闹过一场,事情也就过去了。又谁知第二天早晨,桃花痛苦地扭曲在床上,嘴里直冒白泡;一家人急煞煞地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
桃花这么做当然有她的理由。桃花说方竹亲过她。黄石吃惊道:“你咋不早说呢?”桃花反咬一口道:“你们问过我了吗?”黄石和他屋里头就蔫了。这事在那个年代,与上床的性质不相上下。黄石和他屋里头盘算了一整夜,如果让梨花和方竹成亲,照桃花的脾气只怕她还会寻短见;第二天黄石就去找梨花商量,说方竹亲过桃花,而桃花现在这副样子,只能委屈她……梨花只是哭,一声不吭地流泪。黄石知道梨花听话,不吭声就是答应了,就又找方竹,如何如何地说了一通;方竹听说梨花答应了,心里像被坚冰刺破了一般,翻出白花花的肉来,汩汩地直流血。他呆呆地望着黄石,也没有说一句话。黄石和他屋里头见做通了俩人的思想工作,就去公社卫生院接桃花回家,但桃花有个要求,要梨花先嫁人,而且要嫁到外村,她才肯与方竹成亲。
桃花和梨花这两朵漂亮的姐妹花,过去村里村外来说媒的太多了,但黄石一心要招入赘女婿,条件好的男方不乐意上门,男方条件差的黄家又不乐意要,所以一直搁着;如今听说姐妹俩为争一个男人,闹到姐姐喝农药,妹妹被扫地出门,这在无遮无拦的乡村,说三道四的可就多了,说得梨花好像不是个黄花姑娘似的。黄石和他屋里头四处托媒,媒人们七拐八弯的,倒是张罗了不少外村男人,但除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癞头瞎眼的,只有麦村的一个小伙子还算可以。黄石见过高木,见他五官还算端正,个子也还算高,又和他聊了几句,虽然木讷,但也不傻,就在这年秋天匆忙地把梨花嫁了。随即,桃花和方竹完了婚,婚礼据说非常闹猛,远亲近邻的都邀请到了,唯独没有邀请梨花。
这天夜里,梨花咬着被头流了一宿的泪。
第二天一早,外婆出事了。
外婆突然呼吸困难,在里屋的女儿床上翻了白眼。家人连忙找来钢丝车,铺了稻草,将七十三岁的外婆放在车上;穿蟹壳青斜襟衫的外婆像只死猫一样缩着,一动不动。三舅在前头拉,大舅在后头推,钢丝车跟疯了似地直奔公社卫生院。大舅妈和小舅妈也赶去了。大家都替外婆捏了把冷汗。有人说外婆是自责,蜇住了心,一时缓不过气来。也有人说是冤魂上了身,向外婆索命呢。
总之,这个意想不到的变故,令丧事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天又是一个暴热的天气,一早太阳就烈得让人叫苦不堪;活人还有一口气可叹,但死人就麻烦了。客堂里密不透风,逝者脚后还点着长明灯,使得客堂里更加闷热。到了中午边,母亲张彩凤和姐夫方竹的嘴里就吐出白泡来,像捉上岸的螃蟹;空气越发混浊,散发出异样的气味。照理,逝者须在家里停上三天;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得不提前入殡,停柩待葬了。
两口薄棺停放在凉棚下。灵床拆除了,门板上了回去,长明灯已吹灭;唯有俩人的牌位,被摆到客堂里墙的壁几上,依旧点着香烛,供着糕果。桃花和梨花因为连夜哭丧与守灵,俩人站起来都摇摇晃晃的,终于被人劝扶到隔壁叔叔家休息了。梨花躺在床上,整个人像躺在摇晃的船上,始终无法入睡。倒是桃花,一会儿就起了鼾声。
下午,大舅和三舅从镇上赶回来,说外婆没事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凌晨三点,三岁的黄方永被母亲从沉睡中挖出来,一直七拐八弯地哭作着,终于在母亲的帮助下,将一只瓦罐摔破在家门口,顿时惊起一片哀哭声;两口薄棺在众人的哭声中分别被抬上两辆拖拉机,随后车上挤满了亲友,拖拉机就突突突地穿行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火葬场在三十里外县城南边一个叫白芦荡的地方。一辆拖拉机上,除了棺材,两边只能坐十来个人;两辆拖拉机也就只能坐二十来个人,很多亲友不能去火葬场送终,他们站在村道上目送拖拉机远去,他们的身影就像一堵越来越矮小的白墙。梨花和高木守着母亲张彩凤的棺材;桃花抱着儿子,独自守着丈夫方竹的棺材。拖拉机每到一个岔路口,桃花和梨花都要干号几声,声音哑哑的。四点多,她们来到白芦荡火葬场。火葬场里阴森森的,来此送终的人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个个屏气敛息,形同鬼魂一般;天还没有亮出来的意思,唯有来自地狱般的夜色像浓雾一般,有风吹来,令梨花抖抖索索的。据说在火葬场的西南方有一个湖,湖的四周是密不透风的芦苇,入秋后芦花如大雪;芦苇的根部叮满密密麻麻的螺蛳,但谁也不敢去摸,据说都是逝者的魂魄。火葬场六点开始上班,轮到母亲张彩凤和姐夫方竹时,已经八点多了。她们俩的棺材相继被推进焚烧炉,梨花和桃花放声大哭,泪如泉涌。这一刻,她们真切地感觉到亲人的离去,从此生死两茫茫。
梨花和桃花捧着热火火的骨灰盒,在黑伞下回到各自的拖拉机上,又被突突突地拉回谷村。拖拉机每到一个岔路口,桃花和梨花都要叫几声亡灵,叫他们跟着往这儿走,千万别走错了路,回不了家。梨花喊一声:“妈,回家了!”桃花也跟着喊一声:“方竹,回家了!”梨花在喊过母亲之后,和着桃花的喊声,也在心里喊一声:“哥哥,回家了!”
坟就做在黄家的自留地上,离家只有几垄地远,已经叫石匠老莫砌起了小墓屋,下葬的过程就变得非常简单,将骨灰盒放进去,用砖封住墓门就是了。随后,亲友们在吃过最后一顿豆腐饭后,纷纷散去,家里只剩下梨花和高木等几个至亲。高木催过梨花几次,但她让高木先走,说自己要晚些时候再回去。高木也就没说什么,只顾自己走了。凉棚拆了,借来的桌凳也还了,地被扫清了……一切都恢复到出事前的模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整个下午,梨花就坐在门前的屋檐下,呆呆地望着发白的天空。她感到无比沉重,整个人木搭搭的,脑袋里像灌满了铅。黄方永在院门口玩,跑来跑去的;梨花对此压根儿就没往脑子里去,直到他拖着一只鱼篓跑进院子来,当她看到鱼篓里零零星星地掉出来的东西时,脑袋像是被硬物猛地撞了一下,顿时生痛生痛的。她清楚那是什么。梨花突然站起来身来,朝小家伙走去,将他抱起来,从他手中夺下鱼篓。黄方永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尖叫起来;桃花突然从里屋冲出来,大声吆喝道:“你别碰他!”她冲过来一把从梨花怀里夺过儿子,细细地掸了一遍他身上;随即扬手朝院门口一指,对梨花吼道:“你走,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梨花惊愕地望着姐姐桃花。
桃花的眼里充满了怒火。
梨花愣了愣,提着鱼篓慢慢地朝院门口走去。
梨花再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她双手环抱着身体,慢慢地出了谷村,走到两村交界的大寨河边时,她扶着桥头热火火的石柱蹲下身来;桥下的流水清澈见底,水草摇曳,穿行在草丛间的小鱼忽闪忽闪地折射出太阳的光芒;不少红蜻蜓、白蜻蜓……贴着河面来来回回地飞翔。梨花望着流水,想问什么,却又想不起来自己要问什么。梨花慢慢地直起身来,拐到桥下,沿大寨河缓缓西行,就像一个有东西丢失在河里的寻觅者。
方竹和桃花结婚后的第二年夏天,梨花和方竹在大寨河边不期而遇;方竹站在河南岸,梨花站在河北岸,梨花发现姐夫方竹后转身就走。但方竹叫住了她。他依旧叫她小妹。他说:“小妹,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梨花不听,继续走。“小妹,你为什么不明白我的心呢?”梨花在心里哭泣道:“到底是谁不明白谁的心呀?!”
梨花不知自己为何没有离开大寨河,没有离他而去,她只是沿着河北岸走;或许在她心里是想听方竹要问的那句话的。方竹在河南岸追她,他问:“小妹,你为什么要答应?”梨花突然站住了,隔岸冷笑道:“姐夫,你不是都亲过我姐了吗?”方竹反问道:“我亲过她什么了?那次她绣花边刺破了手指,突然伸到我嘴里,你不是看到的吗?”梨花想起来了,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梨花只是走,埋着头急急地走。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了八字桥的地方。方竹过了桥,追上梨花。他说:“小妹,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梨花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前面不远就是豆村。
梨花突然问:“桃花来过豆村吗?”“没有。”梨花就说要去他的家里看看。方竹说:“这儿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梨花却挽住方竹的手臂轻轻摇道:“哥哥,带我去嘛。”方竹领着梨花进了豆村。村里人见到方竹和梨花,都热情地招呼道:“方竹,这是你媳妇吗?漂亮漂亮。”“方竹,你这小子好福气呵。”“方竹,……”方竹和梨花红透了脸,支支吾吾的;方竹忙拉着梨花来到村西头一间坍塌的小草屋前,指着满目荒草的废墟道:“这就是我的家。”梨花望着小草屋前一棵高大的老树,问:“这是什么树呀?”方竹说:“鬼木。”梨花不解道:“鬼木?”方竹笑道:“就是槐树呀。”梨花又问:“村里还有亲戚吗?”方竹说:“我是一对老人从镇上捡来的,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方竹见围观的村人越来越多,就慌忙地拉了梨花逃出村去。俩人重又回到大寨河边,梨花拉住方竹,眼里噙着泪道:“哥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你说。”“你不要带桃花来这儿。”“桃花不会来的。”梨花还追问道:“你答不答应?”“我答应。”“哥哥,来世我在鬼木下等你。”方竹雾蒙蒙的双眼凝视着梨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嗯。”
梨花松开方竹沿河而行,她知道从此一别,就是永生。梨花走在河北岸,方竹走在河南岸;俩人依旧默默地隔河而行,边走边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知不觉,又回到他们相遇的地方,彼此都站住了。良久,梨花让方竹先走;但方竹不走,他让梨花先走。方竹说:“回去吧!回去……”梨花依旧没动。方竹又挥手道:“回去吧!回去……”梨花这才毅然转过身去,眼泪就哗地涌了出来。她小跑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了,转过身来,只见方竹依旧站在河边,呆呆地望着她,她就转身跑了。
从那以后,梨花再也没有遇见过方竹。她找出那件的确良白衬衫,夜里细细地绣补,花了两年时间,才绣出两株竹子;粗的挺拔,细的妩媚,粗的怀抱着细的。五年了,梨花没有回过一次娘家。她不想以这种方式回去。她要回去,也要以另一种方式回去。母亲张彩凤来探望过她几次,每次都劝梨花赶紧生个孩子吧。但梨花总是落寞地笑笑,也不说什么。梨花和高木一直没有孩子。谷村与麦村相邻,只隔了一条大寨河;村与村之间没有隔夜的消息,黄石和他屋里头夜里每每盘算到梨花,母亲张彩凤就忍不住要抹眼泪。
梨花下了河堤,下了河;吓得几只红蜻蜓急切地向西飞去。河水暖暖的。一种久违的温暖,令梨花体内的寒冷迅速散去。她急切地扑向河中,当她沉浸在河水里时,就像泡在暖洋洋的黄油里。几只白蜻蜓盘旋在她的头顶上空。桥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三个孩子,朝她拼命地挥手,也不知他们在喊什么;梨花从水中直起身来,朝他们挥手喊道:“回去吧!回去……”当她听到来自水里的声音,桃花愣住了,“回去吧!回去……”桃花转身潜入水中,朝着那个喊声,朝着金光闪闪的河床,朝着越来越明亮的河水深处游去。
第二天一早,豆村人在八字桥头发现了梨花的尸体。
她像一只青蛙浮在水面上,水草般盛开的长发被河边一棵倾斜的柳树枝勾住了,整个身体随着流水一汪一汪的,像青蛙在戏水。大寨河上飞满了白蜻蜓,豆村人从未见到过这么多白蜻蜓;他们将梨花捞上河埠头,认出她是方竹的老婆,曾经和方竹一起来过村里,就急忙去谷村报信。桃花呆坐在屋檐下,对闯进来的豆村人熟视无睹,直到他们说方竹的老婆溺死在他们村前的大寨河里时,她才猛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冲他们大吼道:“我就是方竹的老婆!”豆村人就糊涂了,瞧桃花和死者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有所不同。如果她是方竹的老婆,那死者又是谁呢?桃花感到倒霉极了,昨天刚埋了母亲和丈夫,今天上午就有人赶到家里来说她死了;桃花强忍住眼泪,发疯地叫他们滚出去。豆村人面面相觑,慌忙而退;他们刚出门就见同村的人抬着梨花的尸体赶来了;他们闪到一边,让担架进去。桃花冲出去关门,不料与抬担架的人撞了个满怀,双方都吓软了腿;慌乱中桃花还是一眼就认出梨花来,顿时瘫倒在地上,嘴里像老太婆念经似地低语道:“哟啊,我的妈呀!哟啊,我的妈呀!……”
豆村人见桃花这副样子,知道没有送错地方。黄羊和弟弟黄鹿还有几个邻近的村民闻信赶来,见到梨花的尸体,无不头皮阵阵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恐惧地张张四周的天空,好像什么地方潜伏着妖魔鬼怪似的。“这……这是咋的啦?”黄羊结结巴巴地问豆村人。豆村人就把发现梨花尸体的经过讲了。当他们得知梨花只是方竹的小姨子时,无不惊愕;他们都当她是方竹的老婆呢。黄羊谢过豆村人,送他们出门。黄鹿劝着瘫在地上的桃花。这时候伯父黄石突然从屋里蹿出来,一只脚穿着拖鞋,另一脚啥也没穿,一脚高一脚低地在院子里奔跑,挥舞着双手,惊恐万状地大叫:“电!电!……”黄羊他们连忙围住他,但他力气大得惊人,三个小伙子根本拿不住他。
伯母和方竹被电触死的那天,伯父就蜇住了心,跳上跳下要撞墙,一刻不肯消停;黄鹿哪里看得住他,不得不叫人将他捆绑起来。伯父滚在床上,像待宰的年猪一样直哼哼。黄鹿守了一整夜,第二天见伯父安静多了,就给他松了绑,谁知他跳下床就一头撞到墙上,撞得鼻青脸肿;好在黄鹿有所防备,发疯地拖住他,才没有闯下大祸。黄鹿吓得赶紧叫来“老木大”,给伯父打了镇定剂,配了安眠药,丧事才总算太平;等伯母和方竹入土为安,“老木大”又来看过伯父,说应该没事了,黄鹿这才放伯父回家,把安眠药交给桃花,说伯父不肯消停时,就喂他一片。谁想得到今天一早,梨花又出事了,而且被送回娘家,逼得伯父又出来发疯了。“老木大”倒是不请自来,赶紧给伯父打镇定剂。“我听说梨花出事了,就知道他会犯病……”黄羊和黄鹿感激不尽。“老木大”歪着个橄榄头,朝桃花眯起了那对小眼睛。
黄羊与黄鹿见伯父安静了,就连忙将梨花的尸体抬去麦村。桃花抱着三岁的儿子黄方永,跟在担架后面,一路哭哭泣泣的。太阳白得晃眼,一走一身汗;田野上空的知了狠性命地叫喊,但路上的行人安静极了。他们走进麦村,村庄就热闹了;在地里干活的麦村人闻信赶来,高木见到担架上的梨花就傻了。昨晚梨花没有回家,他以为她在娘家,也就没有多想,她怎么就……桃花到了高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抹眼泪,就叫人把梨花抬进房里,问高木要洗澡用的脚桶,高木傻呆呆的,也不吭声。桃花就骂:“你怎么跟个死人似的,还不快去找呀!”高木在家里晃了两圈,依旧啥也没有找到。倒是麦村的几个妇女,很快找来脚桶,提了水,桃花请她们出去,独自关起门来,细细地给梨花净身。
她们俩还小的时候,经常到村前的小河上玩;那时候还不是大寨河,小河上有座小桥,用几块石条拼的,她们就坐在桥中央,脚在桥下晃荡,看夕阳落在蛇形的河面上,闪烁着鳞状的金光;梨花指指河的远处,大叫金龙金龙。桃花告诉她那不是金龙,而是闪烁的阳光。但梨花一定说是金龙,说它在河里游呢。俩人就争吵起来,桃花火了,推了她一把;谁知毫无防备的梨花就扑嗵掉下了水,桃花吓坏了,也跳进了河里。好在小河水浅,只没到她们胸口;她们俩在河里又哭又笑,桃花还担心她会告诉父母呢,但梨花没有。
桃花坐到地上,呜呜地哭泣道:“这下你满意了……”
候在门外的几个妇女,听到房里的哭声,就敲门,问她好了吗?
桃花哽咽道:“快了,快了。”
桃花翻高家的衣柜时,发现那件绣有竹子的的确良衬衫。桃花愣了半晌,又把白衬衫塞回去,给梨花换了灰色的长衫长裤;就开门出来叫高木。高木到房里抱起梨花,搬到灵床上。高木在灵床边坐了下来,低着头,双手捂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桃花坐到灵床的那边,隔着灵床,注视着这个沉默不语的男人,和方竹完全两样的。
高木的父亲高成山一来就忙进忙出的,叫人去报丧,叫人搭凉棚,叫人借桌凳,叫人去镇上订棺材,叫人采购蔬菜……而高木的母亲杨露露则衣着清爽、周正,和人在院子里忙着白话。杨露露一向对这门婚事不满,梨花嫁到高家五年,高木又是长子,她却没有生一子半女;这个儿媳妇进了高家门却不跟高家人一条心,事事处处都跟她们两样的。“噢,噢。”听的人也不说啥,听上几句就走开了。杨露露找这个说,找那个说,一直没有空过。灵堂里只有桃花守着妹妹,来人了她就干号两声;她的嗓子原本就沙哑,现在沙哑得更厉害了,悲悲凄凄的;大家都说到底是双胞胎姐妹,感情深哪。
桃花以为高木的母亲会进灵堂,替换她哭两声的,但杨露露始终没有踏进灵堂一步。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吃晚饭时,桃花突然站起身来,尖叫了一声“方竹”,就摔倒在地上。高木像从梦里窜醒一般,傻呆呆地看着她倒地。凉棚下闹哄哄的,压根儿不知道灵堂里发生的事,直到高木喊,才有人问。桃花随即被送回谷村家中,“老木大”说她是悲伤过度、心力交瘁所致,连忙给她挂盐水,忙到很晚才走;夜里桃花睁开眼睛,看到床前的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巧云抱着黄方永,她才清醒过来自己是躺在自己家里。桃花默默地流下眼泪。黄方永见母亲哭了,也哇哇直哭,挣扎着要妈妈抱;桃花让巧云把儿子放到床上,黄方永爬到母亲怀里。桃花抱着儿子呜呜地哭。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劝她想开一些,自己的身体要紧。
桃花大病了一场,躺了个把月,到了八月底人才一点点还过魂来。
父亲黄石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清醒时目光呆滞,行动迟缓;桃花叫他做啥,他就慢吞吞地去做啥,生产队里打钟他也知道出门,跟着队员到田里,人们拔草,他拔秧苗。他糊涂时目光如炬,一身蛮力,在村庄里奔来奔去的,高喊着:“电!电!……”村里人见怪不怪,知道他不伤人,也就任由他疯去。村里的孩子但凡敢跟随他身后,学他的模样叫喊的,就少不了被大人一顿毛栗子,痛过之后就老实了,谁也不敢再取笑他。桃花担心父亲的病会越来越重,他常常不知道回家,在村里或附近的村庄奔跑;虽然堂兄弟黄羊和黄鹿会把他找回来,其他村庄的人也知道是他,就好心地送他回家;但这终究不是办法,桃花求过“老木大”,但他说他已经尽力了,往后就看她父亲自己的造化。
桃花把三岁的儿子往父亲怀里塞,要他带孙子。这与其说是黄石带孙子,倒不如说黄方永带爷爷更确切些;黄方永总是牵着爷爷出去,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过家家。黄石就傻呆呆地蹲在边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孩子玩。孩子们叫他做这做那,他总是做不好,挨孩子们骂:“笨死了,这都不会!”挨骂的黄石脸色就有一丝变化,神情稍纵即逝,重又恢复木讷。这年冬天,黄方永要骑马,黄石在院子里趴下身去,黄方永刚骑到他背上;黄石突然脑袋抢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黄方永滚到地上,尖叫着跑进屋去找桃花。桃花抱起儿子出来,见父亲瘫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败天败地地痛哭,一声声地叫梨花;桃花收住了脚步,将儿子抱得紧紧的,默默地凝视着父亲苍老的背影,满头白发如枯草般摇曳在寒风中。
黄羊、黄鹿、桂花和巧云听到动静,慌忙跑过来,见伯父哭成这样,彼此交换了眼神,都没有上前去劝住他;直到黄石趴在地上,轻轻地咽呜,才过去扶他进屋去。桃花绞了块热毛巾,细细地给父亲擦脸和洗手。黄方永拉起黄石的手,轻轻地摇道:“爷爷,爷爷,不哭噢;我以后不骑马了。”他那奶声奶气的童音,惹得大家洇红了眼睛,黄石更是泪如雨下,一把抱起孙子,哽咽道:“宝宝呀,宝宝呀……”伯父总算清醒了,黄羊和黄鹿安排伯父躺下去后,就领着桂花和巧云回家了。
第二年夏天,有天晚上高木睡得死死的,突然被一阵惊慌的敲门声吓醒,“谁呀?”回答他的是又一阵更急促的敲门声。高木开门出去,只见桃花嗖地蹿到他的身后,叫他快关门。桃花将他抱得紧紧的,紧贴他后背的身体急剧地颤抖着。高木一愣,推开她道:“你干什么?”桃花在地上缩成一团道:“他们在追我。”高木见她头发零乱,脸上和身上都是泥,半信半疑地问:“桃花,谁在追你?他们追你做什么?”桃花嘘了一声,叫他别出声,他们就在门外。她小声道:“高木,我是梨花。他们要杀我。”高木想开门张张,桃花一把拉住他,哀求道:“高木,求求你,别让他们进来抓我。”高木见她泪如雨下,又听她说自己是梨花,心儿一软,就蹲下身,抱她起来道:“梨花,我不出去,我会保护你的,你起来……”桃花顿时扑在他怀里呜呜地痛哭。“我哪儿都不去,你放心。”桃花渐渐地安静下来,但依旧紧抓着高木的手。
这天夜里,高木让她睡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望着桃花紧锁眉头,在梦里忽儿哭泣、忽儿叫着他的名字,忽儿喊“回去吧!回去……”就恍恍惚惚的,觉得她是桃花,又觉得她是梨花。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你真的是梨花吗?”
第二天早晨,桃花睁开眼睛就不由分说地给了高木一记响亮的耳光,责问他:“我怎么会在这儿的?”高木捂住疼痛的脸,想她真是奇了怪了,昨夜明明是她自己跑来的,怎么问起我来了?他刚要开口,桃花又责问他对她做了什么?高木嘴巴张得跟个大窟窿似的,却发不出声来。桃花发现自己脸上和身上都是泥,责问他到底做了什么?高木有口难辩,右手抠着疼痛的脸,支支吾吾地说了昨晚的事;桃花骂他放屁,连脸也顾不上洗一把就走了。
高木发一会儿呆,决定去谷村问问灵清,但他走到大寨河边,忽然又折了回来。
这天晚上,桃花又来敲门,高木不开,叫她走吧。桃花边敲边哭泣道:“高木,我是梨花,你开门嘛。”高木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桃花继续哭泣道:“高木,求求你,开开门,我是梨花。”高木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梨花,心就软了。他开门出去,问她到底想干什么?桃花瘫坐在地上,呜呜直哭,伤心得像个孩子似的。高木叫她起来,桃花已软在地上;高木抱她进屋,把她放到竹椅上,但桃花反抱着他不肯下来;高木没有办法,抱进房里,放到床上,桃花这才松开手。
高木搔搔头皮,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桃花呜呜地哭,断断续续道:“高木,你不要我了吗?”
“高木,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高木见她那可怜相,眼泪都出来了,连忙安慰道:“桃花,我没有。”
桃花说:“我是梨花,你看呀,我是梨花。”
“好好好,梨花。”
高木问她怎么又是浑身泥巴?桃花说:“他们追我呀,我就拼命地逃,一路跌过来的,被他们追到就没命了。”高木问他们是谁?桃花说:“我不知道。有三个黑影子,脸是虚的,但很凶。”高木端来水,叫她洗洗。桃花就叫他去拿洗澡用的脚桶。高木准备好脚桶和水,掩上房门要出去。桃花叫他别出去,他们就候在门口。高木说我就在客堂间,你放心吧。等桃花说好了,高木才进房,只见桃花穿着那件绣有竹子的的确良衬衫,盘腿坐在床上梳头;高木愣住了,他看到了梨花,怯怯地问:“梨花,真的是你吗?”
梨花手持着木梳,仰起头来。
“梨花,梨花……”
高木醒来时,窗外已大天白亮,床上除了他,并无他人;但房间里充斥着子孙们的气息,是的,就是子孙们的气息。高木看到地上的脚桶和零乱的衣裳,确信一切都是真的。他赖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想;昨夜的情景在回想中一点点地丰满起来,触手可及。他跪在床前,抱住梨花的腰,头枕在她的腿上,失声痛哭。梨花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好了,高木,没事了,我不是回来了吗?”他哭得浑身是汗,她推推他,嗔怪道:“你还哭哪,衣裳都被你湿透了;去洗个澡吧,身上都是臭汗。”高木要出去洗,她不许,说:“他们就候在门外,你不能出去。”高木扭扭捏捏的,梨花跳下床去,扒他的衣裳;高木握住她的手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高木背过身去脱衣裳,又匆忙溜进脚桶里;梨花掩脸而笑,蹲下身去,替他搓背。
高木洗完澡,梨花说她也要洗,高木说:“你不是洗过了吗?”梨花又嗔怪道:“你还说呢,都被你汗湿了。”梨花叫他闭上眼睛,她脱下衣裳,跨进脚桶,将毛巾塞到他手上,给她搓背,但不许睁眼睛;高木手持毛巾,给她搓背时手抖得厉害。梨花突然直起身来,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人就贴到人上,梨花的胸脯柔软如棉,高木颤抖不已。梨花叫他抱到床上去。高木依旧闭着眼睛,桃花叫他东他就东,桃花叫他西他就西;桃花叫他放下来,慢慢的;但桃花躺到床上,依旧不肯松手。高木就跌倒在她身上。
高木一跤跌到云端上。
高木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在过去的五年里,不论是他洗澡,还是梨花洗澡,都避开对方;他在院子的井边洗澡,而梨花总是独自关上门,在房间里洗澡。他们绝无仅有的几次房事,梨花也必须先关了电灯,在黑暗中才让高木脱衣裳;至于她自己,上衣是不脱的,裤子也只脱出一条腿,草草了事。而此刻,他和梨花光了身子,滚作一团;梨花张扬地呻吟,如狼似虎;高木更是气喘如牛,翻江倒海,搅得床上天动地摇。
这一夜,梨花要了三次,高木给了三次;不,不,是高木要了三次,梨花给了三次。俩人都累坏了,最后静静地躺在灯光里。梨花不久就入睡了。高木也困极了,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他侧过身,静静地望着梨花白玉般的身体。她面如桃红,呼吸若兰;水蜜桃般的乳房上,四周乳晕隆起,乳头翘翘的。高木偷偷地俯下身去,用嘴轻轻地含住一只乳头。梨花咿呀了一声,吓得高木赶紧松嘴,梨花随即又呼呼睡去,在梦里喃喃而语:“回去吧!回去……”
高木躺回身去,静静地想,如果这些年,他们都能像今夜这样……可是,洞房之夜梨花却不让他碰,自己像个死人一般挺在床上,高木忍了半宿,刚伸手,她就冷冷地说:“你敢再动一下,我就死给你看。”冷冷的语言,冷冷的身体;躺在他身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把冷冰冰的刀子,高木心里格噔了一下,一切就都缩了回去。后来,高木不知缠了多少夜,梨花才松开手,任由他压在身上,不哼也不哈,始终没有动静。高木就像买了块猪肉压在身下。有过两三次房事后,高木就打消了那方面的念头。
高木回想着昨夜的情景,不知不觉中,又挺了。
黑夜才刚刚结束,但高木已经在期待黑夜了。
一个月后,高木和梨花正在床上,突然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高木开门出去,杨露露一把拨开儿子,直冲房里,将梨花逮了个正着。前两天,杨露露发觉儿子突然消瘦了许多,眼圈黑黑的,就问他哪儿不舒服?高木说没。“那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高木支支吾吾的。杨露露也听说了一些传言,将信将疑,这天夜里到儿子家张张,刚进院子就听到女人的声音,连忙叫来高成山和高枝。杨露露冲进去,一把将桃花揪下床来,破口大骂:“好你个狐狸精!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丈夫和妹妹还不够,现在又来害我儿子!”她指使高成山和高枝把这个狐狸精吊起来,高木扑在梨花身上,拼命地喊:“你们不要打她,她是梨花。”他不喊还好,一喊,杨露露跳得更高,喊道:“你们看看,明明是姐姐,却冒充妹妹来害人;你们给我打,狠狠地打。”
桃花缩在地上,号哭道:“我是梨花呀,我真的是梨花……”
高成山和高枝抄起扫帚、扁担,噼哩啪啦乱打,杨露露一把抢过高枝的扁担,狠性命地敲下去,鲜血从高木额头挂下来;他大吼一声,夺下母亲手中的扁担,发疯地横扫,将他们赶出房间。高木拉起梨花,自己在前,梨花在后,夺门而出;到了村道上,高木叫梨花快跑,自己挡住了父母和弟弟的去路,挥舞着家伙,扬言道:“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打断他的双腿!”杨露露见儿子这副吞头势,顿时跌坐在地上,拍手拍脚地干号道:“你个小死人呀,你被黄家害得还不够惨呀?你看看你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当天晚上,高木高烧,胡话连篇;昏迷中或哭或笑,一声声喊着梨花,回去吧!回去……高枝请来赤脚医生给他吃药打针,三天才见好转;高木清醒过来,喝了半碗粥。但他只清醒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夜里又旧病复发,高烧不止,胡话连篇。高枝又请来赤脚医生,打针吃药挂盐水,三天后高木再次清醒。又过了三天,第四天夜里他再次高烧。赤脚医生就摇头道:“高木这个病,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你们还是送他去公社卫生院吧。”高成山和高枝用钢丝车拉他到镇上。高木在公社卫生院住了三天,病愈,医生劝他出院。高成山说明情况,又留院观察一天,第四天夜里高木没有犯病,第二天上午,家人高高兴兴地接他回家。谁知高木回到家,当天晚上就高烧,胡话连篇。“看来高木这个病怕是医生是看不了,都说老实头人变厉鬼,这个梨花倒真是个厉鬼呀……”杨露露握着儿子的手,听他喊着回去吧!回去……突然一个激灵,如果把梨花的骨灰送回麦村黄家安葬,高木的病或许就好了。她为自己的主意而激动,却又犹豫再三,最后叫上高枝陪她去谷村。
桃花见到杨露露,就像狼狗见到小偷一般,抄起扫帚盯着杨露露追;要不是父亲黄石拦着,桃花非打断她的狗腿不可。黄石把女儿拖进房里,才请杨露露和高枝进屋。但杨露露哪里敢进屋,就站在院门口道:“不用不用,梨花他爹,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来是为了高木的事,他被梨花的鬼魂缠得神魂颠倒,三天两头入魔窟,这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上次的事是我错,我不该对桃花动手的,我不知道梨花附在她身上。我今天是来求你的,想请你把梨花的骨灰迁回来;只有安顿了梨花,高木的病才会好。”黄石边听边点头,刚要开口,桃花突然冲出来,朝他们吼道:“梨花生是高家的人,死是高家的鬼,不能迁。”黄石侧过身去,对桃花道:“她是你嫡嫡亲亲的妹妹呀。”桃花说:“我不管。我不要梨花的骨灰迁回来……”黄石火了,拎起手就给女儿一巴掌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桃花跑回房去,趴在床上大哭。
黄石朝杨露露满脸堆笑道:“让你见笑了,小女不懂事,还请包涵。人死了,什么都是空的;高木的病要紧,我看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我就去把梨花的骨灰迁回来。”杨露露见黄石这么通情达理,双腿一软,要朝他跪了;黄石连忙扶住她道:“高木是我的女婿,应该的。”
杨露露和高枝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们一走,黄石就去找石匠老莫。第二天上午,老莫就在黄家的坟地里砌了墓屋;梨花的墓就砌在母亲张彩凤墓的右侧,左侧是她姐夫方竹的墓。下午,黄石在侄子黄羊和黄鹿的陪同下,去麦村把梨花的骨灰接了回来。墓地上空是成群结队的蜻蜓,低低的,贴着地面飞行;黄羊边赶边纳闷道:“哪有这么多蜻蜓?”黄鹿说:“要下雨了。”黄石扭头望着满天的红蜻蜓、白蜻蜓……沉默不语。
梨花的骨灰迁走后,高木仍旧是老样子,三天清醒,三天糊涂,人已消瘦得不成样子,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杨露露成天以泪洗面,偷偷摸摸地烧香拜佛,什么法子都试了,就是不见效;她左想右想,又想到把桃花娶回家,一来冲冲喜,二来能镇住梨花的鬼魂,高木的病或许就好了;但想到高木现在这个模样,人家哪会把女儿嫁给他?再说她与桃花过节太深,就是黄石肯,桃花也未必愿意。可是事到如今,杨露露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就硬着头皮去谷村碰碰运气。
黄石听完杨露露的一番话,眉头紧锁,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长叹一声,缓缓地对她说:“按理说,这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就这么个女儿,嫁去麦村,膝下无子无女,老来还能依靠谁呢?”杨露露说:“你不是还有个孙子吗?”黄石说:“孙子才四岁,你舍得不让他跟母亲去吗?”杨露露想想也是,自己的要求太过苛刻了;但儿子命在旦夕,她咬咬牙,又问:“要不,你也一起过去……”黄石顿时冷笑道:“我黄石可没这个脸做女儿的陪嫁。”杨露露满面愧色,连声道歉,起身告辞。黄石送她到村道上,忽然停住脚步问:“你看这样行不行?让高木过来……”杨露露也停住了脚步,虽说高木是长子,但他弟弟高枝已经给高家生了长孙;高家也就……杨露露顿时脸露喜色,就说行,就说:“择日不如撞日,你看能不能……”黄石说:“我知道这事宜早不宜迟,但我得跟桃花商量一下。”杨露露点点头,就向他致谢,说成不成到时给个话。黄石说:“那是一定的。”
杨露露走后,桃花发了阵呆,找出那件的确凉衬衫,像个醉汉似地一脚高一脚低去了墓地,嘴里讷讷地说:“回去吧!回去……”桃花坐在梨花坟前,将衬衫铺在自己的腿上,细细地抚摸着衬衫上的竹子道:“梨花,回去吧;梨花,回去吧……”她重又叠好衬衫,摆在坟前,划亮了火柴;火焰吞噬着衬衫,两支翠竹在火焰中舞蹈……
第二天一早,黄羊就去麦村高家,告诉杨露露,桃花已经说通了,叫高家定个时间。杨露露问明天行不行?黄羊说行。伯父关照过他,什么时候都行。第二天,高家和黄家都简便办事,草草地摆了两桌酒;但迎亲队伍倒是挺热闹的,打锣敲鼓,欢天喜地地去,欢天喜地来。高木骨瘦如柴,但人倒还清醒,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高木和桃花拜过堂,被扶进房里休息。来吃喜酒的都心知肚明,也不敢怎么闹,吃完酒就早早地告辞了。
桃花回到房里,坐到床上,摸着高木瘦骨嶙峋的脸庞。高木握住她的手,疲倦地睁开眼,笑了。桃花问他笑什么?高木说:“有过今天,我死也瞑目了。”桃花生气道:“胡说!你好好的。”高木颤抖着手,桃花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轻轻地移;当他的手移到她嘴上时,桃花亲了一下手心。有人敲门,桃花开门出去,只见儿子站在那儿,脸上挂着泪,默默地望着她。桃花抱他回隔壁睡觉。黄方永拉着她不放:“我要妈妈。”“睡吧,妈妈在。”桃花等黄方永睡着了,回到房里,高木也睡着了。她准备脚桶和水,刚要洗澡,黄方永又在门口哭了;桃花生气道:“你这个孩子,今天是怎么啦?”她又抱儿子回隔壁。桃花回来时,高木醒了,问孩子怎么啦?桃花说:“平常从来不认娘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啦?”桃花洗澡。高木侧身望着她。他说他也想洗个澡。桃花说:“等你身体好了再洗。”高木没有吭声,两眼乌油油地望着她,从他深凹的眼眶里射出来的光芒,令桃花心软。
桃花说:“好吧。我来帮你洗。”
桃花给高木脱衣,扶他到脚桶里,坐下。桃花手持毛巾细细地给他擦身,擦着擦着,眼泪就擦下来了;才两个月不到,结实如牛的高木已病得皮包骨头。桃花给他擦干,扶他上床。虽说已入秋,但秋老虎凶得很,天气依旧热得像夏天;桃花给高木盖了条毯子,他说热,把毯子掀了。熄灯后,天窗漏下微微的月光,房间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高木的手在桃花身上摸索,像火红的铬铁,烫得桃花要烧起来了。她握紧他的手道:“别,等你好了,再……”“我怕等不到那天……”“说什么傻话?”“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那我抱抱你,但不要……”桃花抱过他,高木却像老牛闯进了春天的草地,不安分地拱着地;桃花没有办法,就叫他躺好,自己趴到他身上,轻轻地动。高木突然翻身压住她,狠性命地撞,桃花双手敲打他的背道:“你不要命啦?别……”但高木将她抱得紧紧的,死死的,发疯地撞。桃花张扬地呻吟,高木突然僵了,整个人硬梆梆的,一股热流倒流入海。桃花紧紧地抱着他,直到他松懈,才放他下去。“好好睡吧,以后机会多得是。”高木没有吭声。
第二天大天白亮,桃花伸手去推高木,却像碰到了石头,冰凉冰凉的;她呼地坐起身来,轻轻地呼喊着高木,将手放到他的心口,依旧冰凉冰凉的。桃花缩回手,扭头看了一眼窗外。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窗外的阳光白到无穷黑,吞没了整个世界。
高木死了。
昨天刚办过喜事,今天又办丧事;桃花坐在灵床边,傻呆呆地望着高木。她没有哭,也没有号,只是傻坐在那儿。奔丧的亲朋络络续续地来了,时不时地有人高喊道:“来客人了,哭两声吧。”但桃花不哭,也没有眼泪;她一动不动,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过来劝她:“桃花,别蜇在心里,你想哭就哭出来。”但桃花不想哭,她只是木讷地盯着高木,像不认识他似的。
黄羊和黄鹿担心伯父经不起打击又犯病了,但黄石倒是忙进忙出的,让人松了口气。
高家来人了,杨露露带着高成山和高枝赶来谷村;杨露露进了灵堂,坐在桃花对面,一声长一声短地号哭。黄家人原本还担心她责难,但她倒是通情达理的,只怪高木命薄。大家唏嘘不已。杨露露后悔当初不该拆散高木与桃花,如果当初她能像现在这么想,成全了他们,高木也就没事了;但人世间哪有后悔药可买,一切都已经发生了。高木在母亲的哭声中化作一捧灰,埋进了黄家的祖坟。他和梨花埋在一起,埋在张彩凤的右侧。
整个丧礼,桃花像个木头人,人家叫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只有一件事她做不了,那就是哭丧。自始至终,桃花都没有哭过。人们对她说话,她充耳不闻,她也不说话,就连儿子黄方永哭着喊着叫她妈妈,她也不理不睬的。事后,人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的;桃花常常忘了回家,确切地说,是找不到家,一个人在田野上瞎走,嘴上喃喃自语:“回去吧!回去……”大家都说桃花丢了魂。黄石、黄羊和黄鹿不得不去把她找回来。而桃花突然清醒过来,是有一天她在田里劳动时,被体内的脚踢了一下;她愣住了,直起身来,轻轻地抚摸肚子;忽然又一脚,她苍白的脸才一点点地活动起来,就有了活物的神色。
过了半晌,桃花蹲下身去,呜呜地哭泣。
第二年夏天,桃花临产了。
这天傍晚,桃花突然肚子痛,黄石连忙请来接生婆,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过来帮忙,烧水的烧水,烧糖汆蛋的烧糖氽蛋;桃花在房里一阵阵地叫喊,张生娘吃过糖氽蛋,叫桂花端一碗进去给桃花吃。桃花痛得满头汗珠,哪里要吃糖氽蛋;张生娘就说:“花力气的还在后头呢,你现在不填一下肚子哪行呢?”桃花吃了两只糖氽蛋,喝了半碗糖水。夏天的夜来得晚,等天一阵阵黑下来,桂花与巧云已急得像无头苍蝇,但张生娘像菩萨一样稳笃笃地坐着不动,朝她们挥手道:“你们晃什么?晃得我头都晕了。”桂花和巧云就退到房里,瞧着桃花痛得死去活来,却插不上手,俩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夜已经深了,整个谷村静悄悄的,唯有桃花声嘶力竭的喊声,回响在村庄的上空;入睡的人们已经入睡,但无法入睡的人们却再也无法入睡,他们侧耳倾听着那诡异的喊声,不免纳闷,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祖祖辈辈,有哪个像桃花这样的?张生娘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这时候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朝门外张张,脸色阴沉。三更天阴气太重,但凡是接生婆都怕这时候接生。张生娘蹩进房里,又等了片刻,桃花的动静就大了,张生娘让巧云按住桃花双手,桂花给她打下手,折腾好一会儿,终于生了,一声啼哭,张生娘忙报喜道:“桃花他爹,孙囡来哉。”张生娘见桃花继续叫喊,一愣,仔细瞧时,只见天门里又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她啊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接生第二个婴儿。“还好,还好……”张生娘见桃花像泡在水里,疲倦地合上眼,又报喜道:“桃花他爹,双喜临门,又添一个孙囡呵。”张生娘包好双胞胎,桂花抱着老大,巧云抱着老二,俩人喜滋滋地抱出去给大家看。张生娘出去洗了洗,喝了杯糖茶,又白话了几句,再次回到房间探望桃花时,桃花静静地躺着,张生娘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卸下重任,坐在床边休息;突然,桃花一声惨叫,只见天门里鲜血如潮喷涌,张生娘慌忙去堵,溅得她浑身腥红;张生娘大叫,叫他们赶紧送桃花去公社卫生院。
等黄羊和黄鹿用钢丝车拉桃花到镇上,桃花已经咽气了。
桃花和方竹安葬在一起,在母亲张彩凤的左侧。
黄石左手抱着桃花,右手抱着梨花,带着黄方永给她们母亲上坟时,他跪在坟前,失声痛哭。桃花比梨花早出生五六分钟的样子,桃花一哭,梨花也跟着哭。黄方永揪着黄石的衣裳,站在身后,头扭来扭去的,一双眼睛追着在空中飞舞的蜻蜓;他离开了黄石,举起双手,跑来跑去地追蜻蜓。黄石摇曳着秋日芦花般的脑袋,哀号道:“桃花他娘,你们都回去了,你叫我一个老头子……”黄石突然向前一扑,趴倒在地上,没了声息;相继落地的桃花和梨花,放声哇哇大哭。黄方永别过头来,傻不愣登地看了她们一眼,又转身继续捉他的蜻蜓。
黄昏的墓地上,满天飞舞着红蜻蜓、白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