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又闯祸了。他拿砖头砸破了同学的头；同学进医院，他进派出所。毛子妈这个四十不到六十模样的农村妇女，跑到医院给人下跪，跑到派出所还是给人下跪。毛子爸是个养蜂人，常年走南闯北，一年回家一趟；家的重担就全压在她瘦小的双肩上，她被压垮了，尤其这个独生儿子，从小就不省心，或许是缺少父教吧，不读书，到处闯祸。毛子妈半夜里哭醒，想死的心思都有。毛子勉强初中毕业，辍学在家，也不下地干活，也不出去打工，成天鬼混；这不，又闯祸了，被关了七天。毛子妈不但赔了钱，赔了跪，还赔了做人的那张老脸。

年边，毛子爸回家，毛子妈哭了几宿；毛子爸临走时，这个木讷的男人拿刀逼着毛子和他一起走了。毛子跟父亲押了一车蜂箱，先往南方，到昆明，到云南；春暖之后，又从北移，到四川，到甘肃……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路所经历的艰辛困苦，是毛子无法想象的。活的艰苦，荒郊野外，阴暗潮湿，虫蛇缠身，还遭遇狼，三个月不知肉味……这倒还是次要的；最让毛子受不了的是，生的寂寞，成天面对的唯有嗡嗡作响的小蜜蜂，和无边无际的荒野，数日不见一个说话的人。毛子曾经偷了父亲的钱，逃跑过两次，但在他乡异地，人烟稀少，他能往哪儿逃呢？最终还是乖乖地回去了。后来，毛子收留了一条流浪狗，终于有了沉默的听众。毛子爸除了闷声干活，成天没有一句话；而最初，毛子也懒得理他。这么多年，他哪像一个父亲，他恨这个常年不见踪影的男人。渐渐的，毛子学着给他打下手；渐渐的，毛子明白这些年自己所浪费的钱是怎么得来的。毛子爸依旧木讷，没有什么话，但他每天早晚都会泡一杯蜜糖水给毛子喝。

那只是一杯温水里，滴了几滴新鲜的蜂蜜而已。

从青海那边一路返回到江南的家，已是这年的隆冬。吃了一年苦的毛子，突然说他要读书。毛子爸也没说什么，就带毛子和他母亲拎了自产的蜂皇浆，摸到校长家里；这个在青海敢与饿狼对峙一宿的男人，毫不犹豫地拉了毛子妈给张校长下跪。毛子心里一酸，也情不自禁地跪在父母身后。第二年春天毛子插读初三班；他完全变了，就像他父亲一样，成天没有一句话，只顾闷声读书，他考上了一所优质高中。之后，他以优异成绩考上一所重点大学，金融专业。之后大学毕业，他顺利地到一家合资公司工作。工作不错，收入也不错，还有女孩子对他有意，但他没干满一年，就辞职了；而且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跑去和父亲一起养蜂了。毛子爸也没说什么，就带着他，像那年一样走南闯北，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路所经历的艰辛困苦，是毛子所清楚的；他就是想再苦一苦自己，在寂寞中理一理自己的人生。

毛子很快就成了父亲的得力下手，他确信养蜂并不难，难的是一路奔波、清苦和无所不在的寂寞。但父亲数十年如一日，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着今天，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毛子问父亲你有没有想放弃的时候？毛子爸说有，有一年在贵州遇到泥石流，把蜂箱全埋了；他拼命地挖啊挖，只挖出来五只蜂箱，当时就想放弃了。还有一次在江西，遇到几个歹徒把所有的蜂蜜抢走了，他也绝望过。但他只会养蜂，又不善于与人打交道，所以绝望过后又继续干老行当。这些年他就是这么熬过来的。毛子爸也说不出啥深刻的道理，比如想拥怎么样的人生，便得有怎么样的付出。毛子望着辽阔的山野发呆，他的脚边趴着那只当年的流浪狗。

这天早晨，毛子爸泡一碗蜜糖水给他。毛子凝视着手中的杯子，阳光透过稀薄的蜜糖水，稠稠的，琥珀色。毛子一个灵闪，他喝了杯中的蜜糖水，又倒了一杯温开水，他举在阳光中，杯子是透明的，看不到水，像一只空杯子；他喝了一口，白开水自然淡而无味。他只是确定一下它的无味。随后毛子往杯中滴了一滴蜂蜜，整杯水就起了颜色，味儿又香又甜。一滴蜂蜜改变了一杯水，一滴蜂蜜造就了一杯蜜糖水。毛子又把这杯蜜糖水喝了，再往杯子里倒蜂蜜；但勺子里的蜂蜜稠稠的，流到杯子的速度非常缓慢，而且要把整勺蜂蜜像水一样完全流入杯子是不可能的。毛子费了好一会儿劲，才有小半杯蜂蜜；他再往蜂蜜杯里加白开水，一滴二滴三滴……调匀了，但杯中的蜂蜜依旧是稠得化不开的蜂蜜，而不是蜜糖水。为什么一滴蜂蜜就能使整杯白开水化为蜜糖水呢？而几滴白开水却不能使小半杯蜂蜜化为蜜糖水呢？

毛子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这年年边，毛子和父亲回到老家，毛子就马不停蹄地出发了。因为毛子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方向，他清楚自己要什么，清楚自己要走怎样的人生之路了。

就算此生只能酿一滴蜜，那也好过一大桶白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