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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中有着淡淡的浓烈的爱情气息文化 |
分类: 中篇小说 |
一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八日,村里——确切地说也就是村长,沈汉民的小儿子,复员军人,在去年海选中当上村长的沈默——终于同意把村里早已废弃的小学的破房子租给了他。或许连上苍也可怜起他来,知道他路边梅这三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就还了他这个心愿——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心愿——,因为他来日不多了。
路边梅不知来看过这所关闭的乡村小学多少次了。每次扶着锈迹斑斑的锁死了的铁栅栏大门朝里张望时,他的心里就一片凄凉。一片说不出的凄凉——像腊月天遇到急事,凌晨出门就倒吸一口冷气,呛得人眼泪都下来了。但这一次路边梅心里异常平静,他手里拿着大门钥匙,竟没有要开进去先看一看的意思,而是静静地望着里面的操场——遍地枯草的操场上已有着一团团浅浅淡淡的绿意,毕竟春天了,即便像学校操场这样坚硬的土地也到处长出草来,是应该拔一拔了——,他想拔草这种事正是他日后要做的。
“这里将是我的世界,”路边梅自言自语道:“我最后的世界。”
他轻轻地喊了声“若冰、大水”,说“我来了。”
已经五十九岁的路边梅没有叫人帮忙。他生怕年轻的村长后悔了,或者听了别人的话后变卦了,所以拿到钥匙的当天晚上他就悄悄地搬进去了。他确实有些迫不及待——他想,只要自己住进去了别人就甭想赶他走了,他死也要死在那儿了——。好在那段时间连日天晴,他可以先住进去,然后慢慢地独自修缮。其实他也只是想简约地修缮一下自己要住的那间房子,其余的就随它去了——这些房子已经有十五年不住人了,早已烂得不成样子了——,再说它们现在又派不了用场,也没什么用场可派。
路边梅住的就是若冰当年住过的那间房子。
这间房子除了顶上的草扇全部烂掉了,必须换新之外;路边梅没有再作其他的改动——不然若冰会不高兴的,他是这么想的——,大扫除后,他又将房间里的陈设恢复到若冰生前的模样。她睡过的这张单人床,她用过的脸盆架子、小马桶,小桌和小凳,都是路边梅亲手制作的。他太清楚它们原先所在的位置了。若冰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在什么位置上都是固定的,即使过去了三十年,依旧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若冰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的每一件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固定的位置——。有些东西他认为哪里都可以放的,有时候他也这么做了,但她非改正过来不可,放到它们固定的位置上——她说,你只有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才会呆得安心,才会呆得长久;不然的话,哪天看不顺眼了,你就说不定被扔进垃圾桶里——。的确,在她这儿,某些东西就因为没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最后的去处便是垃圾桶里。
这就使她的房间看上去井然有序、整洁,而且有了某种意味。
知道若冰的脾气后,路边梅看到某样东西呆在那儿就会想:她为什么把它放在那儿?出于什么目的?这是她心里的位置吗?因为在她这儿每件东西的存在都有着某种因果关系。有一次他开玩笑问她:“哪你的位置呢?”她当时没听明白:“你说什么?”他解释道:“在你这儿不是每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吗?所以我说,你的位置呢?是在这儿还是在哪儿?”他是故意把她当作一件物品来看待的。谁知她竟认真了,她说每个人就是天地间的一件物品。说到她自己,她似乎愣了一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并十分严肃道:“只是我这件物品,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放在哪儿?”
半晌,她又说:“或许,就是这儿吧。”
路边梅住到学校的当天晚上,就把那口封锁了三十年的井打开了。这口井是他当年叫打井队打的。费用当然是若冰自己出的——路边梅倒是觉得应该由学校来出这笔费用的;或者由学校承担大部分,若冰自己再承担一部分,但当时麦村小学的校长陈沙眼死活不肯。陈沙眼讲话时总是一遍遍地抹他湿搭搭的眼睛,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很多女人都吃他这一套,其中包括若冰,他说学校出不起这个钱,若冰就答应自己出了——,路边梅偷偷地给了打井队长一条旗鼓牌香烟,但他没有告诉她,他不是那种小心眼的男人。令人遗憾的是,这口井是一九八二年夏天——学校放暑假时——打的,到了这年的秋天,开学后没过多久它就被封掉了,连头搭尾才用了两个来月时间。别人忌讳这个,但他路边梅是不会忌讳的!箍在井上三十年的铁丝和锁都烂得差不多了,路边梅用老虎钳轻轻一拧就断了,他掀掉井上的木盖。木盖早已烂空了,落地就碎成无数瓣了。
封闭了三十年,太久了。早在十五年前,麦村小学被米字乡中心小学合并后,路边梅就找过当时的村长“大小卵子汪精卫”——汪精卫的卵子是否有大小,大家就不得可知了,但这位姓汪的村长则是肯定有的;他年轻时是个流氓坯,有一次做了坏事后被人打伤过下身,造成了大小卵子——,求他把学校的房子租给他。或许有暗疾的男人特别横些的,无论路边梅怎么恳求,他就是不答应;他非但不答应,还告诉路边梅:“村里任何人都可以租这个房子,但就是你路边梅不可以。”
“为什么?”
“这个你还用问吗?!”
在“大小卵子汪精卫”以及他们这辈人的眼里,就是他路边梅害死了两个女人,也害得村里的小学倒闭了;麦村小学就因为他而师生资源流失,教育质量一落千丈,最后落得被人并掉的命运。所以从“大小卵子汪精卫”当村长那会儿起到现在,村长都换了四五任,小学的房子也始终没有租出去,但就是不租给他路边梅。只有去年通过海选上来的村长沈默到底跟他们不同,路边梅没指望能成,但他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井水满满当当的,伸手可及;路边梅趴在井口,手伸到不能伸下去的地步,但还是碰不到水面。或许是因为月光的缘故。月光有时候让井显得很深,有时候又让井水像是浮在井口似的。路边梅朝井里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辨认什么东西。
良久,他轻轻地拍了几井栏,算是跟她打了招呼。
他说:“大水,你还在吗?”
他又说:“如果你还在的话,就出来吧。”
二
一九八一年九月的一个早晨,路边梅的大女儿路景芳到了学校才想起来——昨晚放学时,张校长问她你父亲是不是小木匠师傅啊?她点点头,脸红得就跟涂满了鸡血,张校长对她说,那你回去跟你爸说,张校长找他有事,请他明早来一趟学校好吗?张校长亲呢地捏了把她的小脸蛋,叮咛她不许忘记呵。她使劲地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她到家时还硬记着这件事,但当时她父亲还没有回家,她没法当即告诉他,就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玩了。谁知这件事竟从她的心里溜走了,现在她看到张校长就想起——,路景芳红头涨脸地跑回家来,连书包都不敢放一下,生怕父亲已经出门走了。路边梅正要出门,听路景芳这么一说,就把大女儿抱上车,骑着脚踏车来学校找张校长了。
其实也没什么。
无非是想请他帮忙修理修理这些年被孩子们损坏了的课桌椅,当然是不给钱的。
路边梅满口答应,为了他的孩子——不光是他的大女儿,下面还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将来也要读书的——,他也应该好好表现一番。
张沙眼一边不断地抹着他湿搭搭的双眼,对爽快答应的路边梅鞠躬作揖,感激不尽;一边指挥学生把那些陈年百古的破桌椅赶紧翻出来,操场上迅速堆起一座小山来。
张沙眼等这一天已经有些年头了,一直等到路边梅的大女儿今年秋季上了学,他才开这个口的。他知道只要他的孩子在麦村小学读书,路边梅就不会不帮这个忙的。他张校长也不是小气,实在是学校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能省的地方只能省了。
路边梅面对“小山”哭笑不得:这么多活儿,一天都忙不完。
“张校长,您怎么不早说呢?”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语气跟刚才已经两样了。
张沙眼连声答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张沙眼说话有个习惯,每个词语或句子都要重复三遍,唯恐别人听不清楚;这或许是当老师当久了的职业病,但在路边梅听来,实在烦心。路边梅觉得,只要能把话说清楚,说一遍就够了。他连忙切断张沙眼的复读声道:“张校长,要么这样,我下午再过来修,店里还有些活今天得赶出来,早就答应人家的东西……不过,您放心,我保证修好。”
路边梅指了指“小山”,又补充道:“再说工具都在店里……”
“好,好,好……”一对盯着他的老沙眼湿得就跟哭过似的,真让人受不了。
路边梅再来学校时已近黄昏,学校早就放学了,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张沙眼焦急地等着他——像条丧家狗似地徘徊在教室的走廊上,沙眼最怕见阳光,见了阳光就会落泪,所以他轻易不到阳光直射的地方去,朝校门外的村道上张望时也手搭凉棚,一声声地叹息——,见路边梅来了,他老远就喊路师傅:“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语气里满是委屈。路边梅边歇脚踏车边笑道:“张校长你放心,我说过来一定会来的。”张沙眼说来了就好,便大声地叫韩老师。一个女人便走出教室东头的那间房子,越过前面的走廊,来到夕阳中,直直地向他们走来。她灰白色的服装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某种隐约的光芒。路边梅虽然站在那儿没有动,但在他心里,他已经后退了好几步。他怕自己靠得她太近——这个女人的出现,让路边梅下意识地注意起自己身上的汗臭味来。
张沙眼把路边梅介绍给这个叫韩老师的女人,吩咐她配合路边梅工作,并再次感谢路边梅之后,就管自己回家了;偌大的小学操场上就剩下路边梅和女人两个人了,校门口那棵大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金光闪闪的,树上有几只知了突然吆喝起来,却又突然熄了火,好像拿不定主意这时候(时近中秋)该叫不该叫?
路边梅挺尴尬的。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赶紧退到“小山”边,忙起活来。
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似笑非笑地咧了下嘴,回屋去了。
路边梅终于松了口气。
路边梅在镇上有家木器店,但他天天回家,却不知道村里来了新老师。我怎么会不知道的呢?他暗暗地问自己。已经上学的女儿没有跟他说过,老婆也没有跟他说过,村里人更没有跟他说过,难道就因为他是个木匠,不需要知道这些吗?这天晚上,路边梅告诉他老婆村里来了个新老师,他老婆说来了好几天了,我以为你知道的呢。女儿也说这个新老师教她们语文,跟她们女生很要好的。原来她们早就知道了,唯独他不知道。
“为什么啊?”路边梅问女儿。
“爱哭鼻子呗。”女儿说。
啊,这就是她们要好的理由。
“肯定是被你们这帮捣蛋鬼给气哭的。”
“才没有哩。韩老师从潮冲潭里拎水回来,双手拎着一只木桶,跌跌冲冲地跑过操场时,大概想一口气拎回家的,谁知半途中实在拎不动了,木桶突然落地,不小心压到了自己的脚,大脚趾头都黑了,痛得她直掉眼泪,很多同学都看见了。”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那你们干吗不帮老师拎呢?”
“那木桶很沉的,老师都拎不动,我们怎么拎得动呢?”
“那你们就看着老师哭吗?”
“嗯。很多女生眼睛都红了。”
“你呢?”
“我才没有哩。”
干净的女人路边梅不是没有见过,但从未见过像她这么干净的;这个女人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她来错了地方。她不应该出现在麦村这种地方——至于她应该出现在什么地方他倒也说不上来,但绝对不是麦村——!这个女人你不能用漂亮或美来形容她。绝对不能。怎么说呢?去年冬天大雪,数日之后日出东方,阳光如万箭齐射让人睁不开眼睛,他家门前的几枝梅花上积雪摇摇欲坠,猝然间叫人又惊又喜,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想把她捧在手上,但手到树枝边时,却又猛地缩了回来,因为他不忍心。
他不忍心玷污她初雪的身体。
这个女人和梅花枝头的初雪一样。
“是路师傅吗?喝口水。”
路边梅从散漫的沉思中清醒过来,首先自己吓自己一跳,他想我这是怎么啦?双手干着活,脑子却只管自己在胡思乱想,容易出事故的,危险哪;其次是女人到了他跟前他还没有发觉,这也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在她面前,他无疑如一堆臭狗屎。面对她递过来的那碗开水,他非但没有接,反而缩回手去,请她放在一张刚修好的课桌上。
他说:“您放在那儿,我自己来。谢谢。”
女人察觉到他的紧张情绪,他明显在躲她,她感到莫名其妙又有几分好奇:“怎么?我身上有刺吗?”
“不。不。我……”他欲言又止。
“你什么?”
“我……我们干体力活的人,一天到晚不知要出几身汗,衬衫上都结一层盐花,浑身汗臭,熏得死人的。所以请您离我远点……”
“是吗?”
女人放下碗,执意要看路边梅衬衫上的盐花。路边梅不许她靠近,但他还是侧过身去,让阳光全面地照在他的后背上,果然有一层雪白的盐花。“还真的有呢,”这下轮到女人惊讶了,她大声道:“原来做木匠这么辛苦呀。”
“不过,我可是没有闻到你所说的汗臭,倒是有股木质的清香,”她又说:“所以你用不着这样的。路师傅。”
说着,她在路边梅直楞楞的目光中,把那碗水端走了。
不一会儿,她又端来了,直接送到路边梅的手上,叫他赶紧喝。
在她的坚持下,路边梅不得不喝。
那是一碗盐水。
天暗了,路边梅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他喊了声韩老师,说剩下的我明天再来修吧。
还有,叫学生把桌椅搬到走廊里去,猛太阳一晒,不坏也要晒坏了。
女人说好的。
路边梅刚要走,女人却叫住了他,说:“路师傅,你帮我看看好吗?”
路边梅不知道叫他看什么,就愣在那儿了。
女人将路边梅请进她的寝室,她说她想用木板将四墙和屋顶包起来,因为房间里到处是灰尘,怎么清扫都没有用,一有风吹草动,灰尘就窸窸窣窣地落下来。而最可怕的是,到了晚上蚊子多得造反,房间里一片嗡嗡的蚊鸣声,跟打仗似的;她缩在蚊帐里不敢动,只要身体的哪个部位贴到蚊帐上,哪个部位就成了灾区,一片红肿、奇痒难耐。似乎每个蚊帐眼里,都潜伏着一只如饥似渴的蚊子,它们将细细长长的针头(嘴)深入帐内,时刻准备着一针扎进她的肌肤,抽取一管鲜血。事实上,很多蚊子都偷袭成功了。另外,房间里还有老鼠。这太可怕了!这群老鼠并不把她这个女主人放在眼里,它们在屋梁上大吵大闹,不知是分赃不匀,还是外来的老鼠抢占地盘,最后两伙老鼠干起仗来;午夜的黑暗将它们的声势放大到歇斯底里的地步,十分恐惧,尤其当一只老鼠失足屋梁,重重地摔在她的蚊帐顶上,简直把她吓得半死。它们不但吵闹得声嘶力竭,而且还将屋梁上的灰尘跟雪花似地弄下来,她躺在蚊帐里还吃到沙呢。
女人的叙述显然有些夸张,但听起来很有趣。
路边梅笑了。
路边梅瞧瞧她二十来个平方米的房间,要全部包起来,就得七八十个平方米的木板,犯得着吗?换了是他,有这些木板还不如打点家具呢。再说整个房间包起来像什么,跟个棺材似的——他当然不会说出来的。瞧着她四壁空空的家,路边梅便问她:“你打算住多久?”她说应该比较久吧——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比较久是多久?他又问:“打算一直住下去吗?”她说对的,打算是这样,但现在还说不好到底住多久。
路边梅最后胸有成竹道:“韩老师,我看这样好了,四面的墙就算了,吊顶是一定要做的;另外,我再给你做点家具吧。如果你打算一直住下去的话,正儿八经的一张床是省不来的,你看你睡这种竹榻,侧个身就嘎嘎响难过吧?动静大一点就有倒翻的危险性,你想它直接搁在凳子上,能牢靠吗?再说连顶蚊帐都张不住,床就不同了,它有手有脚,手能给你撑帐子,脚又站得稳,睡着才舒坦。再说你是老师,晚上要批改作业啊写东西啊,一张写字台总是少不了的。”他审视了一下,然后走到最里边,朝窗口作了个放东西的动作,说:“写字台就摆这儿,晚上伏案累了,可以看看窗外的月色。另外,写字台有三四只抽屉,有锁,可以放一些贵重的私密的东西,你看你这儿连个上锁的柜子都没有,哪怎么行呢?”
“对了,在这儿我再给你隔堵墙。”路边梅在她寝室的中央作了个手势,“里面是你的闺房,外面是客厅;有人来也不至于一开门就看到里面,谁没有个隐私呢?靠隔墙这个角落放张饭桌,这边再放个面盆架子,上面可以晾毛巾、放牙膏牙刷的杯子,下面可以放肥皂……我再想想看,你这个家还缺点什么呢?噢,马桶!学校的厕所那么远,夜里不方便出门,尤其是冬天,马桶是绝对少不来的。有了这些就差不多齐了。”
女人眼睛瞪得老老大,看得路边梅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女人说:“路师傅,听你这么一说,这个家很温暖很惬意呵!不知道要多少钱?”
路边梅粗算了一下,一百五十块左右,怎么样?
“行,那就照路师傅的意思吧。”
“好的。这个礼拜天我先来做吊顶,然后把房间隔一隔,这样你住起来也舒服一些;其他的家具,我就在店里做了,做一样给你送一样过来。韩老师,你看怎么样?”
“那就太谢谢你了。”
女人一脸受用的样子。
瞧着她路边梅心里也很受用,他说不用谢,应该的。
这不是客套话,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出了学校,路边梅并没有跨上脚踏车,而且推着车,慢悠悠地走在夜色中;他不想很快就回到家,他想利用这段并不长的距离,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自己见到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就紧张呢?他紧张什么呢?他有什么可紧张的?难道他对这个女人有什么企图吗?他没有。他才不是那种花花肠子的手艺人——靠那点小手艺,在走村串乡兜揽生意的过程中,到处勾引乡村妇女。
或许,人与人就是这样:有的人你天生就会感到紧张,有的人你天生就想呵护她,有的人天生就是你的克星……要不,怎么会有“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说法呢?
其实这个晚上,路边梅并没有想得太多,因为他的思想无法深入下去,他的脑海里充斥了他第一眼看到女人的情景,她从走廊的阴暗处走出来走到阳光下时周身有万道金光,就像电影里的仙女下凡似的;如果她的背上有一对长长的翅膀,他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的。他被这个情景搞得晕晕乎乎的,走到潮冲潭边那个拐弯的地方,他还回头张望;学校已沉浸在一片夜色之中,虽然路边梅肉眼看不到,但他确信它的存在。
但是那个女人呢?那个在学校里的女人呢?她真的存在吗?
对于这一点,路边梅已经开始恍惚了。
三
第二天黄昏,依旧是昨天那个辰光——学生已经放学了,连校长张沙眼也回家了,路边梅才来学校修那些剩下的破桌椅。不过,路边梅还带来了一副白铁皮打的小水桶,和一根相应的小扁担。这副小水桶装满水,也就四五十斤重,比较适合女人挑水。他是特地从镇上白铁匠那儿挑来的。他把它送给了韩老师——现在,他已经习惯叫她韩老师了。韩老师很新奇,当即就挑在肩上,在原地踏步,说真的很好玩呢。
路边梅说,那你去潮冲潭挑担水试试看。
好啊。她兴冲冲地走了。
路边梅忙叮咛她,先把小铁桶洗洗干净。
一会儿,她挑着一担水回来了;但她挑得不得要领,前后水桶摇晃得厉害,而且还摇晃得不一致,这样挑起来就比较累,水又嘀嘀嗒嗒地晃出来,一路晃到学校就剩下半桶水了。路边梅叫她歇下来,并接过担子,示范给她看。他撑开双手,右手扶住前面的绳子,左手扶住后面的绳子,这样走起来水桶就平稳了。他一口气把水挑到她房里。问她明白了吗?她依旧兴致很高,说我再去挑一担。这回她挑得有模有样。路边梅连声称赞。她就笑了。她说刚才倒不觉得怎么样,这回却越挑越重了。
她有些脸红,气喘吁吁的。
“累了吧?”他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
接下来她就呆在他身边,看他修理课桌椅,瞧她那专心致志的样子,他问她有这么好看吗?她说是啊,不但好看,而且还很好闻呢。“什么意思?”他问。她说她就喜欢闻木质的气息。她转而问他:“你来世想做什么?”
这么深奥的问题他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他停下手头的活,仔仔细细地瞧了她一眼:“年轻轻的,说什么来世不来世的?”她却认真地说道:“我来世啊,就想做一棵树,即使老了干枯了,也依旧有着木质的气息,真好闻。”她使劲地吸了吸鼻子,一副陶醉的样子。
“奇怪吗?”她最后问。
当然奇怪。她整个人都很奇怪。瞧她的样子,肯定是个城里人,却突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教书,能不奇怪吗?所以她有怪七怪八的思想,他倒又不觉得奇怪了。另外,他也不想深入了解这个奇奇怪怪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在潜意识中,他似乎害怕这一点。所以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只低头干他的活。
“怎么想到要送一副小水桶给我?”不久她又问。
他自己当然清楚。昨晚女儿告诉他韩老师被压了脚时,他就暗暗地打定主意要送她这样东西了。他淡淡地笑了笑,说:“你能老大远地跑到我们这儿来教书,我就不能送你一副小水桶吗?”
她说:“这怎么行呢?多少钱?”
他说:“提到钱就俗了。”
不知不觉中,天已暗下来了,但路边梅还是坚持将所有的桌椅修好了再走。韩老师送他到学校外面的路口,路边梅再三请她留步,她才站住了。她压着嗓子脆生生地说道:“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看来我是来对了。”
“当然来对了。麦村穷归穷,但人不错。”路边梅说。
忽然,她叫了起来:“啊,你看你看……”
路边梅不知道出什么事了,赶紧张望,路上并没有人啊。但就是有人,也不至于让她这么惊奇啊。他问怎么啦?韩老师指指路面,你看地上的月光。原来,她刚刚挑水时一路泼出水来,现在月亮出来了,那些水汪就像一朵朵月光花盛开在路上。
“那又怎么啦 ?”路边梅觉得很平常。
但韩老师却问道:“你不觉得很美吗?”
对于韩老师的事,路边梅格外上心,先是带徒弟来给她隔了隔房间、吊了顶,随后又紧赶慢赶地制作她订的家具。这些东西都是路边梅一手落的,没有让徒弟插手。隔天就送来了马桶。几天后又送来床……路边梅一次次送东西过来,一般都是在黄昏后;每次临走前,他都会帮她挑上两三担水。每次都像是约定好的,她会送他到学校外面的路口——他们第一次送别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发出惊叹的地方,站上一小会儿。
不论天上的月亮很圆或不怎么圆,只要有月亮,只要有月光,就会看到路上的那些水汪,闪烁着特有的光芒。除了第一次她好奇地问他,“你怎么也会泼出这么多水来?”而他的回答,只是默默地笑笑,她便不再提这么愚蠢的问题了,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们只是默默地站上一小会儿,望着那一路的月光花。
他悄悄地问:“美吗?”
她说:“很美。”
他又问:“你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对不对?”
她笑了。她说是的。她想到传说中的吉祥之物——麒麟。她说麒麟每走一步路,它走过的脚印里就会有百花盛开,妙不可言。她说你看路上的月光花,像不像是潮冲潭里住着一头麒麟,现在它踩着莲花步,来学校看我了?
听她这么说,他也笑了。
他说我算是服了你了,真是个爱幻想的女孩。
“好了,你慢慢想吧,我可要回去了。”路边梅陪她站上一会儿,便告辞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走的话,他们会一直这么站下去。因为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想和她多站一会儿,但理智告诉他,他不可以这么做。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她想不到的事情,他应该替她多想想。“嗯。”她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现在,她不再对他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了。
一个人的生活想来比较简单,韩老师吃过晚饭,喜欢上田野走走,在夕阳中漫步,呼吸呼吸田野的气息,那是一种很好闻的气息;晚风吹过,成片的水稻或棉花轻歌曼舞起来,给人以说不出来的美妙感觉。尚未收工的乡亲们老远就向她打招呼,韩老师总是笑笑,算是对他们的回答。她喜欢独自漫步,不希望被打扰,她会朝更深更远的地方走去,或者沉思些什么,或者就这样宁静地走着;世界很宁静,她也很宁静。
在这样宁静的世界里,她常常被一些莫名的情愫所打动,她也说不上来那是些什么,悄悄地打开她少女的心扉,让她感动不已。或许就是这份宁静吧。她站在那儿,望着夕阳,望着天边那朵朵白云托也托不住的落日,就会无端地感到心酸,眼里饱含了热泪。而那份心酸的味道里,有太多甜蜜温馨的成分。这究竟是什么呢?是怀春吗?她也不是十分清楚。她只知道田野的深远处有种魔力,她被这种魔力深深地吸引住了,仿佛这样走下去,就会带她到某个神奇的地方。
有一天她又站在田野中发呆时,突然听到路边梅的叫声。
她一阵惊喜,仿佛自己就是在等待他的叫声似的;她快步向不远处的村道跑去,跑过一垄田的样子,却又返身逃了回去。路边梅在路边停了脚踏车,走进田野去找她,发现她双眼红红的,问她怎么啦?她不语。路边梅环视四周,关切地问:“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她摇摇头,她说我很好。他不解道:“你很好哭什么鼻子呢?”
“谁说我哭了?我只是对着夕阳有些伤感而已。”
“你们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看看太阳都会流眼泪。”路边梅说,“就跟张校长似的,一个个都害了沙眼。”
路边梅的玩笑话让她噗哧笑出声来,她笑道:“你才沙眼呢。”
她说:“陪我走走好吗?”
他说:“好。”
不久便传出韩老师谈恋爱了的消息,说她老是喜欢独自在田野里傻走,时而笑容可掬,时而泪流满面,绝对是害上了相思病。又说她的对象是个城里人,曾经骑脚踏车赶到麦村来看过她。还说她和那个城里人也喜欢钻田野呢。有人就反驳说,学校里就住着韩老师一个人,好好的床不用,哪至于也像乡下那些小毛孩一样喜欢钻田野呢?有人就说,床是床,田野是田野,味道完全两样的,谁说读书人就不喜欢野味了?或许这些城里的书呆子疯起来比乡下人还要疯呢。
毕大水也跟着村里人唠叨这些事情,路边梅听了就恼火,叫她小心烂舌头!毕大水也火了,路边梅已经很久不碰她了,她心里窝着一盆火,便责问他什么意思?她是你什么人,要你这么护着她。路边梅被她一语点醒,也就不吭声了。
从此以后,路边梅和韩老师就不在附近的田野散步了。他们换到更远的地方。每次路边梅从镇上回来,就不走原来的路了,他沿着燕子河向西,到了老虎桥,翻过桥,来到离麦村更远的外草塘,出了外草塘便是钱塘江了。他们约在防洪堤上见面。韩老师会带些吃的,他们或坐在防洪堤上看江中的月亮,或在防洪堤上边走边聊。
有一回路边梅说到村里有个人去抢潮头鱼——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手提海斗,在江边等第一波潮水过去,第二波潮水还没有到来的瞬间,冲到江中对准某条被潮水打昏的大鱼,抢上一把就赶紧逃上岸来。那时候钱塘江里的鱼还比较多,大鱼也不少,四五十斤的大鱼他们都抢到过,抢潮头鱼是一项不错的副业——不管抢潮头鱼有多危险,当地农民都喜欢冒这个险。但这个人运气太差了——谁叫他起了贪心,第一次没抢到鱼,又抢了第二次,这回鱼是抢到了,但想逃上岸已经来不及了,他就被下一波潮水冲走了。
后来,有人说在钱塘江里见到过他;说江水比较冷,他没有腐烂,也没有被鱼吃掉,确切地说,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大鱼。我们叫他人鱼。每天随着有规律的潮汐,从东海游回到这儿,又从这儿游回东海去。
“谈这种事情,你不觉得可怕吗?”
韩老师眼睛亮亮的,她说没有啊。
路边梅又说:“那回你不是问我来世想做什么吗?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想做一条人鱼。在钱塘江里游来游去,多自在啊!每天从东海游到这儿又从这儿游回东海。”
“是啊,听上去很美;就跟美人鱼似的。”
“那是。难道就兴你们女人做美人鱼,我们男人就不能做了?”
“我可没这个意思。对了,麦村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吗?说来听听。”
路边梅说好的,“你往这边看”,他和她背对着钱塘江,朝外草塘了望,他说,“外草塘过去都是滩涂,荒无人烟,现在也没有人家敢来居住,因为这儿有不少沼泽地和莫名其妙的水塘,是水妖和狐狸精出没的地方。到了晚上,没有人会来外草塘的,就怕被妖精迷上了,那就完蛋了。现在你怕了吧?”
韩老师说:“我才不怕呢,我还真想见见妖精是什么样子的?”
路边梅说:“刚才我来时,有个人站在防洪堤上,一身素白,我还以为是妖精呢?”
“好啊!你说我是妖精,小心我把你吃了。”
韩老师装出要吃人的样子,由于动作过猛,脚底没有站稳,路边梅下意识抱住了她。韩老师倒在他的怀里。她急促地呼吸着,像一只狐狸嗅着猎物的气息。她有些醉了,软软的,又幽幽地问:“你身上的气息怎么会这么好闻的?”
路边梅艰难地推开她道:“你闻到的是木头的气息。”
他又说:“明天我送你一个木头人,你就成天抱着他睡觉吧。”
韩老师说:“那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