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城记
(2013-04-24 08: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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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城记》原名《患自闭症的德城》讲述人愚昧的幸福落后的优美环境 |
分类: 短篇小说 |
德城是座小城,也是座古城。南宋时期的城墙、护城河和四眼井迄今尚在使用。城中最新的建筑物也是四五十年前民国手中建造的。全城的布局呈回字形,是偏安期间典型的防守性城池。没有特别一点的建筑物。千篇一律都是两层楼的砖木结构,低矮,破旧,灰黑色外墙;每到春秋雨季,外墙上的黑色就郁郁葱葱地泛绿了,那是不知枯荣了多少朝代的青苔。同样的建筑,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循环往复,就是德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而不是德城人,德城就是座迷宫。德城人分两类,一类是做小生意的,织布房、打铁店、酿酒场、理发馆、棺材铺、媒婆接生、瞎子算命……另一类是务农的,在城郊春耕秋收五谷杂粮,养活自己和做小生意的德城人。这是座遗世独立和自给自足的小城。德城人从不离开自己的小城。外地人也从不来德城。只有老早的时候,那还是民国十八年的事,从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来德城知堂督学的。此人可笑,德城人每天睡到上午十点钟才起床,他却五六点钟就起来了,顶着灰蒙蒙的天空,沿着护城河跑了一圈又一圈,边跑还边哇哇地乱叫,扰人清梦。德城人每天吃两顿饭,中午十二点左右吃一顿,晚上五六点钟吃一顿;此人却每天吃三顿,有时候甚至吃四顿(他还吃夜宵呢)。这不仅可笑,而且可恶,太糟蹋粮食了。最可怕的是,此人教唆德城的孩子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结果,自然是被轰走了。从此无人问津德城。
德城最有名的是学校,叫知堂,是德城陶氏祖先所创;现在授课的,就是陶氏第十八代 孙陶园先生。学校不分小学中学,课目也不分德智体美劳;但凡德城的孩子长到六七岁,就由父母领来拜陶园先生为师。陶园先生从《三字经》授起,教会学生“人之初”的读写,便叫学生回家温习,三五天后,学生当面读写给陶园先生检验,字若不够规范,陶园先生略作辅导后,再回家练上三五天,字若漂亮了,再教下一句“性本善”。一般教完《弟子规》,学生识得千儿八百汉字,也懂得水有浮力、盐能溶解于水、酒精可以消毒……这些知识足够德城人一辈子使用了,学生也就出师了。没有文凭。德城人也不讲文凭,在德城谁不是知堂的学生,知根知底的。
前些年,陶园先生的学生里出了一个诗人,学问似乎要比陶园先生大,陶园先生教不了,就将祖先的藏书借于诗人自学。诗人博览群书后,仰天长啸,他要作的诗古人早已作过了,便向陶园先生负荆请罪,原谅他过去的轻狂,从此不问诗文,只作田舍翁。
除了学校,德城还有个邮局,只有一名邮递员,叫雷生。二十年前的那天下午,晴空万里,他母亲在郊外劳作,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他母亲惊骇极了,以至于动了胎气,生下了他。德城人都笑他胆小鬼,天生怕打雷。雷生脚大,腿又长,是德城跑得最快的人。或许跟雷吓不无关系。作为邮递员他是非常称职的。但他的特长还是没有发挥出来。因为德城人从不去外面,德城又没有外面来的人,也就没有书信及其他方面的邮件往来;雷生作为邮递员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周给知堂的陶园先生送一份报纸。那是陶园先生所订阅的《钓鱼周报》。陶园先生酷爱钓鱼,除了在家授课,其余时间就铆在护城河边钓鱼,望着河中的倒影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比起一个人的邮局来,德城的派出所就大多了,要做的事情也多多了。德城派出所有一名所长,姓陈,一脸麻子,是小时候出天花时闹下的,但他的麻子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的麻子是肉色的,他的麻子却是金色的;所以他尽管姓陈,德城人都叫他金麻子。金麻子亲自负责户籍管理。其工作内容就是谁家生了孩子,他就记上一笔:哪年哪月哪日,哪家生了男孩(女孩),小名叫啥;等孩子长到六七岁,就被领去知堂拜师,陶园先生给孩子取了大名后,他再把大名记上。或者哪家没了人,他也要记上一笔:哪年哪月哪日,哪家没了谁,男人(女人),小名叫啥,大名叫啥,享年几岁。派出所除了所长金麻子,还有一名警务人员,叫黄天柱。黄天柱是地地道道的德城后生,但他跟德城人多少有些两样的。德城人是天底下最不要事情的人,前些年外面闹得那么凶,批这个,斗那个,据说死了很多人;德城人只扎了几个稻草人,给它们穿衣戴帽插牌子,树在城墙上,敷衍了事。黄天柱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他每天八点钟就起床,比大家要早起两个钟头,就在护城河边打拳、顶磨盘,哇哇乱叫。不仅如此,平日里谁家的猫夜里叫春,谁家和谁家的狗白天在大街上做成一团,他都要上去干预,并向猫狗主人家关照一二,再三阐述裆和裙中的关系。最不可思议的是,在他天黑敲锣巡街时,平常只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有天夜里他突发奇想,在这两句喻世明言后面,擅自添加了两句“门窗关好,谨防小偷”的警世通言。
这下坏事了。
第二天整个德城人心慌慌,人们纷纷热议谁家被偷了?谁又是真正的小偷?人人都像丢失斧子的那个春秋人,对邻居的儿子疑神疑鬼,造成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其实,德城人都是有德之人,老年人德高望重,中年人德才兼备,青少年德智体全面发展。德城已经五百年不出小偷,五百年不出流氓,更不要说其他了,所以黄天柱除了每晚敲锣巡街,就没干过别的事情。作为身怀绝技的他,空有十八般武艺,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迫切想露一手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太平盛世,岂能容他胡来?金麻子狠狠地批评了他,黄天柱也就老实了;第二天晚上,他再敲锣巡街时,又恢复到只有前面两句喻世明言了。德城人也就原谅了他。有人还为他开脱,说黄天柱最近在闹失恋,年轻人嘛,心态容易失常。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说黄天柱一向看不惯德城人特有的生活,说黄天柱有想法,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也是一个危险的人。但德城人最终还是原谅了他,照旧心宽体胖地过着他们寡淡的日子。
德城人没有挑灯做事的习惯,天一黑就上床,冬季下午五六点钟,夏季傍晚八九点钟,整个德城就入睡了,万巷空人,全城沉没在一片漆黑、一片坟茔般的寂静中。偶尔有婴儿啼哭声,一般也就三两声而已,就会被母亲有奶没奶的乳房堵住了嘴巴。就这样,全城人依旧听得煞煞灵清,知道是谁家孩子在哭,从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哭声;第二天这家人出门,往往被问及孩子怎么样?没病吧?夜里饿了也是少喂奶比较好,别从小就养成了贪吃的习惯,等等,等等,搞得这家人哭笑不得。更有甚者,新做媳妇的嘴巴不紧,在床上抗不住那话儿,就放出浪声来;第二天那就羞死人了,人人都盯着新媳妇的下三路傻笑,好像她一夜之间就大了肚子。这是因为入夜的德城太安静了,静得连全城的狗都不敢在夜里叫喊,难得有只初生的小狗,愣头愣脑的,对着金灿灿的月亮嘴馋,就冷不丁地叫上一声,结果被自己叫出来的、在德城回字形建造的老房子上不断碰撞后、反射回来的巨大回音所吓呆了,从此闭上臭嘴,不敢再在夜间放肆。就是敲锣巡街的黄天柱,敲锣也是捂住锣敲的,使得锣声暗哑而短暂,听上去是“笃笃”的声音,不像是敲锣的声音;听过真正锣声的德城人都这么认为,锣声应该是“哐哐”才正宗;而没有听过真正锣声的德城人,还认为“笃笃”就是锣声。黄天柱敲得那么轻,全城人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德城允许夜间散步,但大家都放弃了这份自由的权力;他们情愿呆在黑暗的家中,躺在床上听黄天柱巡街的脚步声、口号声和敲锣声。对于每天拥有十三四个小时睡眠时间的德城人来说,睡觉未必就是件幸福的事情;充裕的睡眠让德城人无法倒头就能入睡、并且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他们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从黄天柱走出自己家门的第一步开始,他们就在算他每天夜里敲锣巡街的脚步数。有些日子黄天柱走四万八千五百七十二步。有些日子黄天柱走四万八千五百七十三步。仅一步之差。这一步差在哪儿呢?算数的人比黄天柱更清楚,第二天人们就会问黄天柱,昨夜巡街时你是左脚先跨出门的吧?黄天柱总要想上好久,才有些犹豫地说,应该是的。算数的人却比他肯定多了,绝对错不了。要不,你怎么会多走一步呢。也有夫妻俩挺在床上,以猜黄天柱为乐;猜他什么呢?猜他现在走到什么街上?谁家门口?再走几步就该敲锣了?再走几步就该喊口号了?有天晚上,黄天柱原本都是走到南街的棺材铺门口时喊口号的,这天晚上他稀里糊涂的,过了棺材铺,到隔壁雕刻石碑的李家门口才想到喊的;结果有好几对夫妻为此争吵了一宿,第二天出门头件事就是找黄天柱对质。
黄天柱每天晚上行走在德城人的耳朵中,每一步行走在德城人的嘴上,每一步行走在德城人的心上。照理说能做这样的人,自然是德城最幸福的人。但黄天柱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来自巡街的幸福,他讨厌德城人敏锐的听力。德城人耳朵尖尖,个个都是招风耳朵,一代代德城人在黑夜中练就的听力,使得德城天黑之后冷冷清清,街上空无一人。德城无秘密。德城人如同生活在一间屋子里,而每个德城人又如同千眼观音,把别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同时,自己也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德城五百年不出小偷和流氓,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黄天柱只想找个对手,好好较量一番,要不然他天天敲锣巡街就毫无意义了;却不知自己因此而敲动了某颗孤独的芳心。有个女孩夜夜默念他的名字:天柱天助天柱天助……
这天上午,黄天柱正在护城河边打拳、顶磨盘时,有个姑娘沿河而行,款款地走近他,她凝视的眼睛和甜美的笑容,让黄天柱差点将顶起的磨盘压碎自己的脚。她不是别人,是陶园先生的独生女儿陶丝丝。陶丝丝小时候是个假小子,皮猴得很,成天爬陶园先生、爬树、爬城墙……都说女大十八变,长大的陶丝丝突然爱上红装,一身淑女打扮,貌若天仙,从此足不出户,德城人偶尔能从知堂的二楼窗口见到她的身影。黄天柱做梦也没有想到陶丝丝会朝他走来,并关切地问:护城河里有鱼吗?黄天柱不假思索地答道:有,陶先生天天来钓鱼的。陶丝丝皱皱眉头(她皱眉头也特好看)道:可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拎条鱼回家呀?黄天柱说:陶园先生都把它们放了。
护城河的鱼都喜欢陶园先生,确切地说,护城河的鱼与创建知堂的陶氏结下不解之缘,陶园先生的祖上就酷爱钓鱼,而且钓到鱼当即就放生(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护城河的鱼不怕被人钓到,但也羞于被人钓到,鱼与人较量的是,如何将诱饵——陆地上才有的蚯蚓、水族的美食——吃到肚里而不被人钓到。当然,鱼被人钓离水面尤其被人抓在手上,生死只在人的一念之间,一秒钟就是一个世纪的期待,那份痛苦与绝望是无法想象的;随后突然又被人抛出去,就像拥了隐性的翅膀在空中飞翔,那份近乎于窒息的幸福感,也是无法想象的。十八代或更多代的陶氏人,都酷爱这个貌似简单却具有大智慧的游戏;而护城河的鱼,也换了十八代或更多代。这正所谓一代陶氏一代鱼嘛。
陶丝丝说:没劲。
黄天柱说:你胡说,陶园先生钓的是清风明月,很特别,很与众不同的。
陶丝丝说:你才很特别,你才很与众不同呢。
黄天柱的脸就嗖地紫红紫红了。刚才他打拳、顶磨盘都脸不变色心不跳,现在因为陶丝丝的一句话,让他脸红耳赤,心别别别地跳,就像钓离水面的鱼却没有被陶园先生抓住,意外地飞落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地乱跳,作垂死挣扎。他有些结巴道:我有啥特别呀?瞎说。
陶丝丝扳起手指道:你比任何人起得早,你敢喊“门窗关好,谨防小偷”,你比别人有思想……对不对?你不甘心于德城的现状,对不对?你肯定想过外面的世界,对不对?
黄天柱被陶丝丝说得不好意思,小声道:我哪有……
陶丝丝却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德城,去外面看看?
黄天柱听她这么问,就突然警惕起来,心说她会不会受陶园先生或金麻子的支使来探他口风的?难道他们以为他黄天柱想离开德城?他才没有这么傻呢。黄天柱连声否定。离开德城?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陶丝丝继续诱导道:外面有好多好多湖啊海啊,有船有飞机,不知道有多好玩呢?你就不想去看看。黄天柱厚厚的嘴唇一撇道:你怎么知道的?陶丝丝说她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她说的报纸当然是指陶园先生订阅的《钓鱼周报》,陶丝丝讲了很多报上有趣的故事。但黄天柱只是摇头,他告诉陶丝丝他哪儿都不去,他只想呆在德城里。
陶丝丝离开他时满脸失望,她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黄天柱不知道陶丝丝所说的是哪样的人,但他喜欢陶丝丝,望着她沿河而去的背影,黄天柱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她。于是,德城人就有了新发现,从这天晚上开始,黄天柱敲锣巡街时,在知堂门口新增了一次敲锣,“笃笃”,锣声暗哑而短暂,像偷偷地在叫丝丝似的。于是,德城人也就知道了黄天柱的心思,知道他对陶园先生的独生女儿有想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