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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短篇小说《亲事》回首往事代哥相亲总能勾起酸甜的回忆文化 |
分类: 短篇小说 |
那年骆驼十六岁。
开春刚不久,娘突然来找骆驼,还带着同村的张媒婆;那天蛮冷的,是春天里比较阴冷的天气,天空塞满了粘人的寒雾,到处结着用冰丝编织的蜘蛛网,骆驼缩头缩脑地来到校门口,看到娘的脸红扑扑的,曲径满坡的额头上爆着喜滋滋的汗珠。家离学校有二十多里路,娘肯定走急了,骆驼刚要喊娘,发现边上的张媒婆,他张了张嘴就没有吭声。骆驼平生最恨这个张媒婆,成天打扮得像个妖精,踩着血红绣花鞋走东家串西家,两片刀刃似的嘴唇没有空的时候,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任何一个人到了她嘴里,就成了碎碎的一筐废话。她叫骆驼学生仔,有一回在村道上她硬扯住骆驼不放,一口一个啊唷学生仔,还在他身上这边摸摸那边捏捏的。骆驼转身要走,娘急得快要哭了,一把拉住他道:骆驼啊,娘是过不了这个坎呀。
骆驼还是穿上了娘带着的银灰色中山装跟张媒婆走了。
一路上,骆驼感到冷,空前绝后的冷,好像他身上的热气全让那件破旧的外套和毛线衫带走了;那件毛线衫本来是穿在里面的,但张媒婆嫌它太旧太破,硬要他脱了。她说小伙子稍微挨点冷有啥关系。媒婆的话不足信,挨冷的滋味真不好受,骆驼跟在张媒婆背后,浑身颤抖,冻得清水鼻涕都挂下来了,幸亏娘还给他准备了一块手帕。
出了学校向北,穿过大寨河镇一条街,过河,很快就到姑娘家所在的谷村;确实如张媒婆所说,姑娘家离学校很近,骆驼还没有走热呢,张媒婆就说到了到了,拉住他进了一户人家。张媒婆的手倒是热乎乎的。他被张媒婆按坐在桌边的长条凳上,骆驼低头瞧着自己的双手,就听张媒婆问青蓝她娘,你家青蓝呢?那人说来了来了。
不一会儿,有一双雪白粉嫩的手端给骆驼一碗热气腾腾的糖茶。
骆驼是想接的,刚伸手却胆怯了,反而更缩手。
那双巧手只好把糖茶搁在桌上。
她说,不喝,焐焐手也好。
她看出他的冷。她的声音不能不让骆驼抬头,他想看看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儿的?
谁知这一看,骆驼全身呼地爆热,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他的脸顿时火烧火燎的,不知所措的他捧起那碗滚烫的糖水喝了起来。这窘态惹得她扑哧笑出来,还学生仔呢,却比姑娘家都爱害羞。
张媒婆叫青蓝姑娘坐。青蓝哪肯坐呀,张媒婆巧妙地移了个身,挡住了她的去处。张媒婆趁机抓住青蓝的手,在她手背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拍一下夸上一句,青蓝姑娘那个标致,那个水灵,那个聪慧……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被夸得世上全无天下独一。张媒婆嘴里夸的是青蓝姑娘,眼睛却使劲地瞅着骆驼,脸上两条眉毛不像眉毛的东西往上一拎一拎的,向他暗示着啥。青蓝姑娘就像一株小小的含羞草,被张媒婆碰了,全身紧缩,轻微震颤,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她扭捏挣扎着,最后抽出身去,逃回自己的闺房,到了房门口方敢抬头看他。这一眼微雨含烟,在她凝视的双眸中,骆驼仿佛已坐忘了千年。
张媒婆去灶头间跟青蓝娘白话了。
骆驼隐隐约约地听到他和他哥哥的名字,还有参军啊,读书啊,重点高中啊,兄弟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哥哥能干啊,叔叔出息啊,将来中了状元如何如何啊……忽然闺房门动了,骆驼一惊,原来他一直盯着那扇门;闺房里跑出个黄毛丫头来,五六岁的样子,鬼灵精一个,嗖地蹿上他坐的那条长凳,趴在他的耳朵上问他的名字。
骆驼回了回头,没有看到她出来。
小丫头痴痴地笑了,又趴在他耳朵上小声道:“是姐姐叫我来问的,她不让我告诉你。”
骆驼低头道:“骆驼。”
“你叫什么?”他没想问小丫头的,但问了。
“青白。我姐姐叫青蓝。”
这小丫头人小鬼大,把姐妹俩的名字都告诉他了。
这时候灶头间又叫青蓝,闺房门动了一下,骆驼受惊似地低下头去。接着,那双雪白粉嫩的巧手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黄澄澄的糖汤里,静静地卧着六个鸡蛋,像一个个黄昏时刻的月亮。青蓝要把粘在他身边的小丫头抱走,但青白死活不肯,姐妹俩正在争执,灶头间又叫她了,青蓝这才匆匆地离去。
原来是叫她给张媒婆端吃的呢。
张媒婆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但青蓝娘一定要女儿端给她,说这是规矩。
青蓝要把给张媒婆的那碗糖氽蛋也端到客堂桌上,但张媒婆说不用不用,我在这儿里吃;反而劝她去外面吃,青蓝娘也这么催促她,于是青蓝端着碗出来了。小丫头吓得掷下筷子,跳下长凳,嗖地蹿回房间去,溜得比小猴子都快。青蓝见骆驼的碗里只剩三个半鸡蛋,知道是妹妹干的好事,就噌地站起身来,却被骆驼的眼神挡了下来。
骆驼朝她摇摇头,笑了。
青蓝也笑了。
俩人对面对坐了,默默地吃起自己碗里的糖氽蛋。
那天他是怎么离开青蓝家的,骆驼一直混沌沌的。
今天他又是怎么走到谷村里来的,他也一直混沌沌的,等到青蓝家闯进眼帘时,他才大吃一惊,他刚刚不是还在大寨河镇上捡破烂吗?怎么“捡”到谷村来了?要是让青蓝看到了她会怎么想呢?骆驼转身,下意识地将装破烂的蛇皮袋移到胸前,拔腿向村外跑去。
但还是晚了。就在他转身那一刻,青蓝突然从屋里冒出来,手里端着什么东西。她发现了晚暮中的骆驼。或许她只看到他朦胧的身影。所以,她说话的口吻有几分肯定又有几分疑惑,好像在要求得到他的确认。
她问:“是你……吗?”
骆驼最不情愿也最怕这时候让她看到,他发疯地向前跑。
她在后面拼命地追,手里端着东西竟忘了放下。
“喂,你……”
她想喊骆驼,但终究喊不出口。
“喂,你……”
骆驼像旋风一样消失在越来越暗的黄昏中。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骆驼经过校门口时听到有哭声在喊骆驼哥哥,他拨开人群,还真是小丫头青白呢,他蹲下身去抱起她问,你怎么来了?这下青白委屈得抱住他的脖子大哭,良久才断断续续地哭诉说道:“是姐姐带我来的。姐姐说等会儿我就能看到你,让我一个人在那儿等着,可是我等啊等啊老是等不到你来,天都暗了,我好怕……呜呜,姐姐不要我了,骆驼哥哥,你也不要我了吗……”骆驼抱她回到寝室,绞了毛巾给她洗脸,又学猪叫哄她开心,青白终于笑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来,一块手绢包着四个熟鸡蛋,还热呢。
她说是姐姐给他的。
骆驼问她饿不饿?
青白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
骆驼笑了,他剥一个给她,又剥一个给自己;他说我们一起吃吧。他们一起吃鸡蛋,几口一个鸡蛋就没了。只够塞牙缝。骆驼把剩下的那两个又剥了,自己一个,青白一个,吃光清爽。他拿起手绢,下意识地嗅了嗅,方才塞进青白裤袋里,叫她还给她姐。
骆驼送青白回家。青白骑在他的肩上,双脚别在他的背后,双手抱紧他的额头,要骆驼边走边使劲地摇晃,摇晃得越厉害,她就越高兴。她要骆驼唱歌给她听。骆驼说不会她还不依,不会唱也得唱。骆驼只会唱:“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头上还骑着一个胖娃娃啊……”就这一句已经够青白乐的,一路上都是她银铃般的笑声。走到大寨河边,青白突然叫了声姐,吓得骆驼不动了。青蓝不知从河边的什么地方蹿了出来,骆驼一点也不清楚,刚才河边明明没有人的,但现在她突然就在他身边了。骆驼愣怔地望着她。
青蓝板起脸,叫青白下来。
但青白一点也不怕姐,她说不下来就不下来。
青蓝急了,再晚回去爸妈就要生气了。
骆驼就驮着青白往前走,青白得意地亲了一口骆驼的头底心。
骆驼已经习惯了小丫头经常来找他,然后驮她去大寨河边找她姐,她姐总会带吃的来,都出自地里的东西,煮熟的玉米啊地瓜啊,炒熟的豆子啊……小丫头喜欢吃,但她除了吃,还喜欢偷看和偷听,青蓝叫她去边上玩,她就不挪窝,赖在骆驼身上。其实,骆驼和青蓝很少说话,也不看对方。如果骆驼抬头看她,青蓝就低眉含羞,盯着河面,好像水里有啥稀奇八古的东西;等到青蓝抬头,又换成骆驼低眉含羞,盯着河面不放。俩人你看我我不看你,我看你你不看我,小丫头就觉得没劲死了。只有那回她用双手蒙住骆驼的眼睛,青蓝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才觉得好玩。她大叫我也要玩,我也要玩;青白要她姐来蒙眼睛,她来亲脸,结果青蓝拔腿就跑。骆驼驮着小丫头在后面追,奔跑在夕阳中,心里不知有多甜蜜呢。
青蓝总是带着妹妹青白来找骆驼,他们在一起时,骆驼也总是跟青白玩耍,好像他们在一起的任务就是照看小丫头;但在不经意间,比如猜个什么东西,青蓝蒙住骆驼眼睛时,她喜欢把他的头悄悄地往后扳,靠在她怦怦直跳的胸口;骆驼喜欢青蓝身上的气息,她秀发间散出来的那种香,她脖子里溜出来的那种香,她胸口所蕴藏着的那种香……都令他如痴如醉。他们四手相握做成一顶轿子,在河边让小丫头坐东坐西,喊着“新娘子来了”时,情感已在彼此间悄悄地传递;只是他们不自觉罢了,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们就会慢慢地想着对方,想他(她)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字。
青蓝常常颤抖,确切地说是痉挛,只要她碰到骆驼的身体,就浑身颤抖,就气喘,就快乐得一塌糊涂;她惊讶地发现:快乐=颤抖+气喘,非常简单,只要和骆驼在一起。而骆驼就更惨了,春梦猝不及防,嘴里呻吟着青蓝的名字,体内有千万只蚂蚁搬运着一个共同的欲望,令他奇痒难忍,最后总是一泻千里。
骆驼的心上已经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