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待在半山——城市偏僻的一隅，静静地眺望世间的风云时疾时缓地经过，小心地看护着内心这片寂寞的苍翠。想当年，我作为一名文学青年，分配到钢铁厂工作，首先遇到的是工作与爱好之间的冲突。领导看不惯我在工作之余，研读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书籍。其次是生活方面的困难，我找的对象是邻省的学妹，两地分居，调工作那时候特难。对象在单位工作不顺心，一气之下就辞职走人，单位竟不同意，非要给她来个除名处分。那时候除名是很难听的一件事。她投奔到我这儿，依旧心比天高，至今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因为与福利分房无缘，我花了一年多时间，在山上造了间房子，没住满一个月，就被责令拆除。那时候想死的心思都有，不吃不喝在床上挺了三天，但终究熬过来了。随后租农民的房子住，一个人每月一百多元的工资，既要付租金，又要付水电费，还要对付两个人的生活；那时候还什么都凭票，每次回她老家，不得不从邻省用她的粮票驮米回来。后来，要办女儿的出生证，要去她原单位报户口，她单位又拒绝母女俩的户口，我不得不找老同学，把她们俩的户口挂在同学家，最后又从邻省迁过来……她对原单位的怨恨，使得她决不跨进单位一步，这些烦心的事，就只有我一个人硬着头皮去操办了。因为她没有工作，我尽管有种种机会，却又不得不放弃，一个家总不能悬在空中，空中楼阁是不现实的；总之，那些年里七七八八的“人生苦难”缠绕着我，使得我身心极度疲惫。

每当我心情失落或难过眼前的坎时，我就会找个山坡或安静的半山公墓，独自待了一会儿，抽支烟，静下心来，看看满山的坟茔。我在一幢十层楼的大厦里上班，有时我也会爬到楼顶上，找个角落静一静。眼前是山，满目的树木有风则动，无风则静，即使有最大的风雨，它们也始终伫立在那儿。是什么力量使得它们保持生存的姿态呢？随着年龄的增加和思想的成熟，我渐渐地懂了，要怎样开阔才能获得精神的自由，走出狭隘须磨炼千苦，须认孤独为亲，须不畏惧日子如白开水。二十六年弹指一挥间，我也曾经明亮、清澈和羞涩过，我也曾经偏执、傲慢和卑微过，我也曾经浪漫、幻想和憧憬过，我也曾经嫉妒、虚荣和绝望过……这个当年被困在生活缝隙里的男人，就像深陷在一张蜘蛛早已废弃的蛛网上的昆虫，如今早已挣脱了心灵的镣铐，伸展翅膀，自由飞翔。如今，我不谈工作，不谈衣服，不谈吃喝，不谈诗和任何平日里谈得太多的话；在家庭，在单位，在社会，我总是低些再低些，甚至低于一棵小草，甘做一粒墙疙瘩上的尘土。我在一家钢铁厂工作，很清楚伟大的钢花是由卑微的钢渣所缔造，而我就属于这样的钢渣。

有一次看到对台湾歌手林志炫的访谈节目，林志炫说他早年出过一次车祸，从一个悬崖上连人带车掉了下去，差点跟这个世界拜拜了。后来，每当他陷入人生困境时，每当他睡不着，偌大的一张床反过来睡他时，他就驾车去那个悬崖，悬崖上有块平地，他就坐在那儿“打定”，四周白壁陡立，寂如寒风；看着世界从一片漆黑中渐渐地亮出来，看着东方日出，他就感到心中的结猝然打开，退一步海阔天空，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听他这么叙述时就会心一笑，是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林志炫是个很认真的歌手。我也知道每个认真的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林志炫是悬崖，我是楼顶或坟场，其他人有可能是教堂或寺庙……它教会我们安静下来，从喧嚣的现实世界中淡出，清醒地球也不过是浩瀚宇宙里一颗悬浮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