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因为家庭成份的缘故，在那个年代里没少受罪，就在萝卜头五岁那年，精神过于刺激而得了重病；父亲不得不将母亲送去古荡镇的医院治疗。萝卜头家在城东郊，古荡镇在城西郊，父亲每天除了在生产队劳动外，其余时间就在医院照料母亲。

    家里，萝卜头和他哥哥就由大姐照看了；大姐大哥哥一岁，大萝卜头三岁，小大人一个。在那风雨中飘忽不动的日子里，姐弟三人常常相拥着流泪着呼唤着父亲和母亲，来抵抗可怕的雷电和雷电一般可怕的饥饿和寒冷。因为母亲的病，不但在生产队里欠了一屁股债，而且家里的自由地都荒了；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常常有上顿没下顿。大姐每每拉着哥哥和萝卜头，站在暮雾渐重渐浓的村口，送父亲匆匆而去；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父亲，脚步沉重地穿过整座城市。父亲走后哥哥就扯着大姐吵，为什么不告诉父亲，家里已经没有东西吃了？

    三度春来秋去，那一千多个艰难的日子是如何熬过去的？终于在萝卜头八岁那年的春暮，母亲的病治好了。一早，父亲借了辆自行车喜滋滋地去接母亲回家了。母亲要回来了！这个喜讯让姐弟三人乐颠乐颠的，姐姐放学后就去田畈里剪马兰菜了；哥哥将拾来的破烂卖给收购站，捧回家一块豆腐；唯独萝卜头进进出出团团转，就是想不出弄点什么好吃的给母亲，好让她高兴高兴。眼看着时间接近黄昏了，母亲就要回家来了，萝卜头终于从门背后捡起竹篮和镰刀，怀着一颗跳跃异常的心，慌慌张张地向村外走去。

    等萝卜头红头涨脸地跑回家，母亲已经有些陌生地坐在堂前，朝大姐和哥哥微笑着说着些什么；萝卜头怯怯地叫了声，从篮里挑出四棵碧玉般翠绿的大青菜交给大姐。母亲笑着朝萝卜头招招手，问这么么好的青菜是自家种的吗？萝卜头只觉有烈火直窜脑门，“烧”得他前额冒汗、心慌脚虚，不知如何面对母亲。经不住母亲再三再四的追问，萝卜头说出了实情。这四棵青菜是他从人家菜地里拔来的，裹在草里“弄”回来的。母亲本已苍白的脸，顿时白了三分；笑容凝住了，她起身从大姐手里接回那棵带根带泥的青菜，放回萝卜头割草的竹篮子里，摸了摸萝卜头的头说，给人家种回去。

    母亲的话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萝卜头流着委屈的眼泪，朝村外跑去，他心里有个陌生人一遍一遍地说，妈妈不喜欢我了。萝卜头从菜地走回来时，老远就见空荡荡的村口，单薄的母亲在大姐和哥哥的搀扶下，站在浓浓的暮色里等他。在萝卜头奔跑着扑入母亲怀里时，母亲紧搂着他，说，好孩子，你以后才明白做妈的心的。

    这年秋天萝卜头上了学，后来参了军，后来又当了工人，再后来又成了业余作家┅┅流水经年，三十年过去了；但那个伫立在春暮的母亲，以及她在黄昏里说的话，这件小事决定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