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1.7.19《联谊报》

多少年前，张家媳妇从地头跑回家，刚坐上马桶，婴儿就下来了，她剪了脐带，爬到床上；张家奶奶从马桶里捞出一个男婴，兴奋得就跟打鸡血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好像马桶里还有一个，再揭开马桶盖，果然又捞出一个男婴来。总算万幸，这个男婴还没有被闷死；但也差不多了，一团紫黑。

就这一点儿状况，却影响了他们一生。

先捞出的男婴，是哥，叫卫东；后捞出的男婴，是弟，叫卫星。就因为卫星差点被闷死，张家上下尤其是张家奶奶和张家媳妇，赛过欠了他一条命似的，人人都让着他、宠着他，有好吃的得他吃厌了，卫东才有得吃；有好穿的得他穿旧了，卫东才有得穿；上学那会儿，卫东病了想请假就得挨骂，卫星没病装病却能躺在家里，有好吃好喝的不说，还倍受奶奶和母亲的疼爱。兄弟俩高中毕业，卫东高考差了十七分，想再读一年高复班，家里没同意；卫星差了七十八分，却读了一年高复班，又读一年高复班，最终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其实做父母的也想一碗水端平，但敌不过卫星寻死觅活；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就大吼不如当初把他闷死在马桶里。他一翻老账，张家奶奶和张家媳妇就乖乖地听他的话。卫星不想当农民，在县五金机械厂上班的父亲张山林赶紧办了提前退休，让卫星顶了职。这一切都没什么，最可恨的是，卫东谈了个对象是村花，卫星见村花比自己的城里对象漂亮，硬是抢了过去；倒是村花的妹妹，气愤姐和卫星的丑恶行为，主动嫁给了失落的卫东。

婚后卫东和卫星自立门户，将原先的家一分为二，卫星抢了父亲，因为他有劳保；而把体弱多病的母亲推给卫东家赡养，两家从此断绝往来。但同住在一个村子里，谁家不知谁家的事？卫星媳妇婚后不到半年，就产下一个女婴，啥意思知道不？不要脸呗！卫东媳妇的肚皮才叫争气呢，一年后生下个大胖小子，续了张家的香火，勇拔头筹。卫星媳妇不服气，第二年又生了个丫头片子；隔了年，卫东媳妇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姐妹俩就此较上劲了，但说来也是奇怪，卫星媳妇第三个生的还是丫头片子，卫东媳妇第三个生的还是大胖小子。好在那会儿不讲计划生育，卫星媳妇硬是生了第四胎，终于得了个大胖小子，大办满月酒，想扬眉吐气一把；卫东媳妇也终于盼来了一个丫头片子，就四处传出话来，她要再生个大胖小子，非闷死在马桶里不可，她就想要个闺女，将来有个说知心话的人儿。

两家人虽然不往来，但在暗中没少较劲。卫星当了工人，家里收入又高又稳定，是麦村第一家造起砖瓦房的人家。而卫东家一直是几间破草舍，他和媳妇从地里扒来的那点儿钱，都供孩子读书了。卫星家住好的、吃好的、穿好的，几个孩子读书都不怎么样，仗着几分姿色，大闺女和二闺女都嫁了镇上人家，三闺女总算读了个护士学校，留在了县城，老四这个宝贝儿子呢，就等着顶老头子的职，哪有心思读书啊；谁知等到他成年，这个政策被取消了，不学无术的他就成了镇上小混混。至于卫东家呢？人穷志不穷，读书是一个比一个厉害，老大中专生，老二大专生，老三本科生，老四这闺女最厉害，考上了浙师大；他们一个个读书读到城里去了，县城的县城，省城的省城，卫东家的名声因此在三乡五里响当当的，人一提起来就翘大拇指。四个孩子都孝顺，三个儿子合资给俩老造了幢两层楼的小洋房，闺女大学毕业回到乡中学教书，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

卫星家的独子读书很差，但混的本事倒是一流的，在镇上七混八混竟混出个名堂来了，当了老板，生意做得很大，就在村里造了幢四层楼的高楼，比卫东家高出一半。别人骑摩托车时，他开了轿车在村里招摇过市。几年后他搬去镇上住了，又过几年，他在县城买了房子，连户口都迁进城了。独子进城不久，卫星却退休了，从县城回到村里。他成了麦村最闲最有福气的老人，每天麻将搓搓、小酒喝喝，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而同龄的卫东，却依旧起早贪黑在泥堆里滚爬，地里有点时鲜货，他就起老早，天刚蒙蒙亮就踏个自行车送菜进城了，顺便也瞧瞧城里的儿孙们，见一次面老俩口有十天半个月可聊呢。都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有一天卫星喝了点小酒，从楼梯上掼了下来，在医院里醒过来时，全身瘫痪了；从此，卫星成了婴儿，离不开床，离不开媳妇的服侍，这服侍人的活，做了三五个月还行，三五年下来，卫星媳妇就怨天怨地，巴不得老头子早点死。有人说卫星做人霸道，这是报应。哪像老实厚道的卫东，做过七十大寿，有一天在泥堆里滚爬，感觉有些累了，就回家躺下了。谁知这一躺竟无声无息地去了，当晚儿女们赶到他床前时，他已安详地去了天堂。

卫东安葬在祖坟场里，和他的父母在一起。第二天，卫星也撒手归西了，好像这也要跟卫东争似的。卫星没有安葬在村里，而是被独子带去了县城，在南山公墓落了户，据说那儿跟公园似的，漂亮极了，而且一个墓得花好几万块钱呢。大家都说是钱烧的。卫星媳妇被接去城里了，那幢四层楼的房子也卖给了人家。而卫东媳妇则依旧住在村里，逢年过节，清明冬至的，四个儿女都全家门出动，将二层楼的小洋房挤得满满当当的，那份天伦之乐直叫村里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