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从大明山回来，到家快傍晚了，妻子告诉我，我父亲住院了，在萧山人民医院。我听了，脑袋就嗡地一下，呆了好几分钟，才问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妻子支吾不清。我忙给我姐打电话。姐告诉我，中午边父亲突然说不出话，痛苦万状，流泪不止；我母亲忙跑到我二哥家，叫侄女婧婧打电话给我二哥和我姐。他们都在外面，忙赶回去，把父亲送到医院。我打电话的时候，姐刚从医院回来，已经给父亲拍了ＣＴ，情况还好；但父亲仍旧说不出话，他的说不出话，不是他不会说话，而是失忆了，他不知道以前的事情了。我连忙问那手脚呢？姐说手脚还好。我知道父亲有高血压，一直服药，我说我那现在赶过去吧。姐说晚上我母亲、她和大哥都要去的，叫我明天一早再和她联系，决定如何陪夜？我说好的。

这天晚上，我早早地睡下了，独自，睡在书房里，我的脑海里，满是父亲的形象。父亲在我心目中，一直像座高山那么坚毅、刚强，一直是我们家挡风遮雨的大树，即使他七十多了，以后八十岁了、九十岁了，我还是觉得他就是我小时候的父亲，说一不二，憨厚而强壮，带领着全家人走来。难道不是吗？不久前，父亲还带我们兄弟仨到山上种树，他走在前头，我们跟在后头，他的脚步坚强有力。听我母亲说，因为家里开了小店，父亲一天要出门好几趟，或去萧山，或去西兴。有时候我们回家，再回杭州时，父亲总是用助动车送我妻女到三桥脚下。父亲永远年轻，有力，是一道男性的铜墙铁壁。而现在，父亲忽然病倒了，我就像挨了一记泰森的倒钩拳，整个人蒙蒙的，原来，原来父亲也会老？也不知老了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种种念头，令我一夜无眠，眼里噙满了泪水。

第二天下午，我赶去陪夜。父亲，这座往日的高山，弱弱地，缩在一片白色中。我叫了一声爸爸，他转过头来看我，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红红的，潮潮的，流露出那种对儿女们的愧疚的神色，好像他作为一个年老的父亲，怎么可以生病来麻烦儿女们呢？不知为什么，看到父亲的这种神情，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无数的言语如河流过我的心间，我想对父亲说，却胆怯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父亲也是，在我一天一夜的陪伴中，父亲很少有话，常偷偷地叹息，侧过身去，望着病房的某堵白墙，悄悄地落泪。我坐在床边，只是轻轻地握住父亲苍老的手，将他被岁月的刀刃刻碎得不忍卒读的老手，捧在我红润而又细皮的手心里，默默祈祷，默默祝福。吃过晚饭，我给父亲洗脸，汰脚，扶他去卫生间，守着他躺在床上。傍晚，姐姐一家，大哥大嫂都来探望他，因为失忆而语言有些紊乱的父亲，想对他们说，你们回去吧，我要睡了；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们睡了回去吧。听到这话，泪在我的心里流。

这一夜父亲辗转在病床上，我辗转在地铺上。

清晨，父亲的体温37.90度，五角钱的稀饭也没有吃完。昨天二哥陪他去做的磁共振拍片出来了，右脑有根血管堵塞了；血检结果出来了，血脂偏高……父亲说毛病查出来了，他就要回家了；他一遍遍地说，照血脉的激光仪一个小时要一百块钱，我要回家了。我凝视着父亲满头草根般低矮的白短发，劝他不要急，等病看好了再回家。那一刻我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一个人是会老的，父亲也会老，当父亲老了的时候，他的儿女们将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