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原创人生第一课性与不性即幸与不幸情感 |
分类: 中篇小说 |
去年冬天,我有事回了趟老家。刚到家,母亲就急巴巴地告诉我,村里的老天柱翘辫子了。她以为我很想知道他的事情,但我想不起来老天柱是谁。父亲便埋怨母亲:“他又不姓老,姓齐。”但就算他叫齐天柱,我也还是一头雾水。母亲见我一脸茫然,便提醒我说,就是上次我追问她的那个老头啊。那次他在父母的小店里,买了碗老酒,站在屋檐下,用一只两毛钱的饼下酒,吃完后就站在路口骂他几个不孝儿子,骂到激愤处,竟褪下灰不溜秋的破裤子,大喊我是天我是天……
说到脱裤子,我便有了印象。记得有这么个老头,瘦瘦的,头发花白,胡子也一样,都乱糟糟的;来时低着头,喝下一碗闷酒之后,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本来挺大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眯着看东西就缩小了,而且看人的眼神也有些萎靡。我当时之所以问他的情况,是觉得他酒后的行为很诡异,倒像是个疯子;而且以一个作家的眼光来看,这是个有故事的老头,或许就是我下一篇小说中的人物。
在我的追问下,母亲七七八八地说了一些有关他的事情,非常零碎。母亲在她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好几次感叹他的可怜。至于他怎么可怜,可怜在哪儿,却没有明说,或许是不便明说吧。父亲这时插话道,都要怪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但父亲立马遭到了母亲的白眼。母亲说你去说人家作啥?父亲就不响了。
我回城后有段时间脑海里总是浮现那一幕:老头站在路口,扒开双腿,褪下那灰不溜秋的破裤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亮出他的男根,并大声地叫喊我是天我是天……我那时候就在想,一个男人要潦倒到怎样的地步,才会这么做呢?这个男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呢?说实话我有过创作的冲动,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现在,他又呼地跳到了我的面前。
听母亲说,齐家到齐天柱时已是四代独苗,齐天柱的母亲老早就开始为儿子物色对象了。村里有姑娘叫小娟,和齐天柱青梅竹马,两家感情也不错,大家都以为齐家会娶小娟做儿媳妇,但迟迟不见动静。到了齐天柱二十四岁,这个年纪在农村已经算大了,齐天柱的母亲七挑八选总算给儿子挑了一门亲,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大屁股,是村里黄媒婆牵的线,说这个姑娘能生,将来齐家肯定多子多福。齐家就满心喜欢地把这个姑娘娶进了门。
姑娘刚嫁过来时还是好好的,新婚第二天老早就起来烧早饭了,洗脸水都端到公公婆婆房里,喜得齐天柱的母亲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说儿媳妇怎么怎么勤快,怎么怎么孝顺公婆,到底是读过几年书的,知书达理。这姑娘也争气,头年初夏嫁到我们麦村,第二年春天就给齐家添了个大胖小子。齐家那个开心啊,满月酒都办了十多桌。大家都夸黄媒婆好眼力,黄媒婆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那阵子黄媒婆可风光了,逢人便把齐家儿媳妇挂在嘴上。但不知怎么搞的,黄媒婆说的话还没有冷下来,齐家儿媳妇就和村里的老光棍搞在一起了。
这个老光棍大名叫张金生,四十多了,还没有成家,成天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是村里出了名的流氓坯;先前还有他的父母管着他,多少还收敛一点,不敢在自己村里乱来;自从他的父母被他活活气死之后,他就无法无天了。谁也搞不懂小姑娘似的齐家儿媳妇会跟这种老男人搞在一起?在农村哪有不透风的墙,齐家很快就知道了,齐天柱的母亲跳起跳倒地骂儿媳妇,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有一回齐家儿媳妇跑去张家,让齐天柱逮了个正着,齐家儿媳妇扯上裤子,就从张家的灶头间找了把薄刀,塞到齐天柱的手上,叫他砍。当时很多人都在场,齐家媳妇叫他砍,说是砍死人了,她替齐天柱去坐牢。但齐天柱手软了,傻眼了,末了掷下薄刀管自己跑了。
齐天柱的母亲去算了个命,老瞎子果然说这个女人克夫,不能留在家里的。齐天柱的母亲就吵着要儿子离婚,但齐天柱死活不肯,也不知道他是为了啥?非要死在这个女人身上不可。但是,自从那次捉奸以后,齐天柱像换了个人似的,在乡亲面前再也不抬头了;而他媳妇呢?你们说离婚就离婚吧,她没意见,不过儿子是她的,她得带走。或许正是这一点,最后才没有离成功的。她倒是更加变本加厉了,她不但跟老光棍有染,而且跟村里的不少男人都有染。不过,她一点也不耽误给齐家添香火,一年生一个,有一次还一年两头生,年头生一个,年尾生一个,十几年下来,给齐家生了七个儿子。据说除了头一个是齐天柱的,其余的都是人家的。
大儿子齐金松十八岁参了军,后来死在老山战场上;出去时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回来时就剩下一把灰了。齐天柱领骨灰回来那天那个伤心啊,比死爹死娘还要伤心,那眼泪就跟通海似的。齐天柱只疼这个大儿子,送他去参军是想让他有所出息的,谁知一下子就“出息”完了。他和下面的六个儿子感情一向不和,那六个儿子也不入调,平常就喊他窝囊废,动不动就揍他。有一回他被逼急了,就冲着几个儿子褪下裤子,大喊我是天我是天……意思是说你们都是我生的,没有我哪来的你们?但那几个儿子都不理他,当他死过一般。人越老就越没有脸了,齐天柱不光在儿子面前脱裤子,骂到几个不孝之子时也会脱裤子,乡亲们都习惯了。
照母亲的说法,是姑娘家的门风不好,姑娘老早就没了父亲,母亲也是个风流俏寡妇,名声似乎不太好,齐家当时不知道,等到出了事情,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天中午我办完事,乘公交车回到米字乡镇,二十多年了,镇上还是老样子,就连桥头那根断裂的石柱子,也依旧是我熟悉的姿势;我在镇上随意走了走,在那爿最老的小店里吃了碗三鲜面,味道已不似过去那么鲜美了,我所读过的中学就在边上,现在改成中心小学了,我没有进去。从镇上到我们麦村有三里路,小时候只要二十来分钟,现在一个小时都走不到家;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到午后就越发的阴暗了,不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这时候我已经回到村里,跑几步的话,到家也不至于被雨淋湿,但我想先抽一支烟再回去,我不喜欢父母看见我抽烟的那种目光,所以我很少在他们面前抽烟。我在几幢砖瓦楼房之间找了间草舍,这种草舍在农村已经很少见了,它应该是边上人家用来堆柴或作别的用处吧。我之所以到草舍的屋檐下抽烟,也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抽烟;女人抽烟在城里就不多见,在农村就更少了。在父母眼里,男人抽烟是天经地义,女人抽烟就见不得人了。
就在我专心吞云吐雾时,身后的房门嘎地一声打开了,着实把我吓得不轻,以至于我夹着香烟的手颤抖得厉害,香烟差点丢到地上。开门出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周身收拾得很干净,衣服并不见得精致,但干净得不像是个农村妇女,至少不像是住这种草舍的人;她给我的另外一个感觉就是瘦,颧骨突出,一脸冷漠,把着门框怕我闯进去似的,警惕地审视着我。
老话说“颧骨高,杀夫不用刀。”这种女人欲望强烈,为人尖酸刻薄,所以克夫。
我连忙驱赶走自己脑海里的这些成见,都什么年代啦,还相信相书上的鬼话?老女人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的手,确切地说是盯着我手上的香烟,是怕点燃了她的草舍?但她的眼神不像。噢,我突然明白了,忙从坤包里掏出香烟来。她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我递过去的烟。我给她点上之后,她猛地抽一口,小半支烟就烧成了灰;她微微仰着头,眯起双眼,静静地享受着那些被她吸进去的烟雾,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直到把她身体的角角落落都荡平了。那份舒坦只有老烟鬼才能体会得到。然而令我惊讶的是,那口烟被她吸进去之后,再没有吐出来,一丝丝都没有吐出来。她居然把烟全吃下去了。接着她抽第二口烟。她把门开到最大处,对我说:“进来坐吧。”而我只是傻呆呆地盯着她的嘴巴,她说话时也没有一丝烟飘出来。我有些敬畏地问:“那些烟呢?”她那张高颧骨的脸终于有了笑意,她说都吃下去啦。
她搬了把椅子出来让我坐,我就坐在屋檐下,望着檐外的雨。
她倚门而立,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开店的老许的小女儿……”
“是的,”我说:“我在家里呆的时间很少,村里有不少人我都不太熟悉。”
“老许家的几个儿女,”她感慨道:“倒都是很有出息的。”
我说:“也一般啊。”
我又打了一支烟。她说不抽了。她只是客气了一下,随即就抽了起来。
“在城里?”“在城里。”“做什么?”“做点文字工作,自己也写点东西。”“噢,我想起来了,你是个作家,我听人说起过的。”“算是吧。”抽过第三支烟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雨是不可能停了。我站起身来,我感到有些冷。她从家里找了把黑色的旧雨伞给我,说撑完之后就放在我父母的小店里好了,她常去店里买东西的,去时再要好了。我说那就太谢谢你了。我撑着雨伞走进冬日纷纷扬扬的雨中。
本来,第二天我就回城里了。这天晚上,当我得知借给我雨伞的老女人就是齐天柱的老婆,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时,我便决定留下来。
第二天上午我去还雨伞,老女人挺吃惊的。后来,我们处熟了,我就问她为何见到我那么吃惊,她说她以为我已经回城里了。我知道她没有说实话,继续追问她,她才告诉我,她以为我知道她是谁之后,不会再跟她往来了;即使我不介意,我的父母也不会让我跟她往来的。我说你完全看错人了,我和我的父母,从不对人说三道四。她说她没有怪人家的意思,像她这样的女人理应遭到别人的唾骂。我说你又错了,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就要被人骂呢。她幽幽地说了句“你不知道的”,就再没有说下去。
她问我坐一会儿吗?我说好的。于是,我就进了那间直通通的草舍,客厅和灶头是连在一起的。灶头还是过去的老虎灶,瞧着蛮亲切的,在客厅的东边。西边是一张长条形的饭桌,比一般的八仙桌要矮许多,也很简陋,两侧有几把竹椅子,也比较矮,刚好配饭桌。我随意拖过一把来坐,架起了二郎腿,又摔了一支烟给她,便自顾自抽起烟来。她洗了下锅子,开始烧水。她蹲在灶膛前,脸上跳动着红彤彤的火光,密密麻麻的皱纹像烫了金似醒目。
话题是从我身上展开的,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弹性工作制,只要编好自己的版面,不需要坐班,所以自己的时间非常充裕。当她得知我坐在她的家里,依旧算是上班时,非常吃惊。“有这么好的地方吗?”她简直不敢相信。随后,我又告诉我结过一次婚,两年前就离了,没有孩子。她再次瞪大了眼睛。“为啥?”“什么为啥?”“离婚啊。”我说不合适就离了。总体来说,他人不错,学历又高,收入也不错,性格也温和,但就是不带劲,所以就离了。“到底哪个地方不带劲呢?”她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你要我说实话吗?”她忽然天真的笑了,点点头。我说就是那个地方不带劲。“那个地方?”她明白了。“是的。”我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缺少激情,他不能让我快乐,我也不能让他快乐,大家就心平气和地离了。
“就为这个你们离婚了?”她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了。
我说:“这有什么?谁还不是为自己活着,既然大家都不快乐那就离呗。”
“那你现在呢?”她小心地问。
“独身啊,”我笑道:“一个人多自在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跟谁好就谁好。”
她有些迟疑道:“我是说,你现在有男人吗?”
“有,”我坦率地说:“有几个,但都是做朋友可以,做老公就不行了。”
“那你们……你们……”
“你是想问我跟不跟他们做爱吧?”我笑道:“当然做啊。我是女人,又不是尼姑;不做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她亮出一脸的羡慕,最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自己算是白过了一场。我说:“才不是呢,你虽然活得很艰难,但活出了自我,说实话,我挺敬佩你的。在那种年代,女人要为自己而活不知有多难呢。”听我这么说,她眼睛都红了,想对我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