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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记录一个时代的人的事及其他文化 |
分类: 中篇小说 |
11
皮争朝带着老婆儿女风尘仆仆地赶到陆村,他们刚到路口,这边家里就得到消息了,江嫂站在灵堂门口,像个音乐指挥那样朝十二位哭妇手舞足蹈起来:快!快!皮老板回来了,大家加把劲呵。于是十二位哭妇就大哭大吼起来,那扯着长音的嚎哭声顿时如巨浪一般从灵堂内滚涌而出。皮争朝强忍着心头的不快,快步走入凉棚。
市曲艺团的十几个演员正在凉棚中央卖力地演出着,那唢呐笙箫电子琴爵士鼓中西合璧古今齐鸣,犹如旱雷聒耳欲聋,听得皮争朝头大;他刚皱了皱眉头,就看到一个头戴孝帽的男人朝他走来,仔细一看是老万,他其实不是戴着孝帽,而是包扎着白色绷带;皮争朝没有理他,一张麻饼脸板板的,就径直穿过院子,闷声不响地拜倒在老爹的灵牌前,嗵嗵嗵,就三个响头,一点也不含糊。磕完头,皮争朝起身,从江嫂那儿要过黑袖套,用别针别在左手臂上,又戴了孝,才摇摇晃晃地走进灵堂去,挤到那些哭妇边上,坐在老爹的身边。他呆呆地望着老爹。老爹脸色苍白。他交叉放在胸口的双手也是苍白的。有那么一刻皮争朝觉得老头子是真的与世长逝了。他莫名地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扑过去,紧紧地捧住老爹的双手。老爹的双手也是冰凉的。他轻轻地喊道:爹,我是争朝;爹,我是争朝呀!老爹的双眼依旧紧闭着,但他的眼珠子就像钻到地毯底下的小老鼠,那样明显地在眼皮子底下滑动。就那么一下,皮争朝便害怕了。他怕老爹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他,看到他极力屏蔽的内心世界。他不禁毛骨悚然,忙又退回到坐椅上。
当大儿子捧起他的双手时,老爹感到莫大的欣慰。过去他一直说养儿育女就是为了防老,等自己老了,就要他们来照顾自己了;所以他老是埋怨这两个儿子算是白养了,一年到头见上一面都成问题,还谈什么照顾呢?现在他明白了,他养了两个好儿子,他给这个世界提供了两个令人骄傲的男人。当然,他还有不少私生子,还有不少干儿子,但这两个正宗的儿子,无疑是最棒的。想到这儿,老爹的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又像小老鼠似地滑动了一下,他在心里轻轻地叫道:争朝,你回来了。
老爹的大儿媳妇、孙子和孙女并不知道实情,她们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不禁悲从中来,哭着叫着流淌着真诚的眼泪;尤其是大儿媳妇汪海伦,本来就是农家闺女,又深知当地的乡俗,知道哭丧乃是女儿与媳妇应尽的本份,便当仁不让地哭唱起来。这份来自大儿媳妇的哭丧,才叫老爹焐心呢。还是大儿媳妇好,没文化归没文化,但比起老二家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来有良心多了。她们的哭泣也让皮争朝暗暗高兴,他心想,老头子啊老头子,这就叫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我看你谁玩得过谁呀。儿子皮立海和女儿皮立娜也哭哭涕涕地走进灵堂时,皮争朝就有些于心不忍,他打了支烟给儿子皮立海,想以抽烟来转移他的视线和心绪;接着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将汽车钥匙交给女儿皮立娜说,你帮我去后备箱里拿条中华烟来。抽完一支烟,皮争朝和儿子皮立海便走出了灵堂,来到宽敞的凉棚下。
女儿送烟过来时,江嫂连忙给皮立娜泡了杯茶:大小姐,你越来越漂亮了。皮立娜接过茶杯,叫了声江嫂,谢谢你,我爷爷他……江嫂唉了声,说一言难尽哪。皮争朝从整条中华烟中抽出两包后,才像是突然看到老万似的,并在扔烟给他时问道:老万,你头上是怎么回事?刚才我还以为你戴了个孝帽呢。老万谢过皮争朝给的香烟,说刚才在来的路上出了点小状况。对了,皮老板你看下面演个什么节目好?皮争朝问女儿想听什么?皮立娜说,随便。皮争朝就叫女儿去问她娘想听什么,但他女儿刚立起身,他又叫住她了。他突然想到这样做不好,就对老万说,来个越剧《梁祝》什么的吧。老万说,好,雪音、万人迷,《十相思》。
凉棚下顿时琴胡声起,片刻,有古装打扮的一男一女,手牵着手,翩翩起舞。
万人迷(饰梁):一路上奔得汗淋如雨啊!贤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无心理。
雪 音(饰祝):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
万人迷(饰梁):贤妹妹啊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
雪 音(饰祝):梁哥哥啊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鸡啼。
……
汪海伦一听到越剧,泪花儿一收就起身来到凉棚下,她问老万那个扮祝英台的是谁?唱得蛮好听嘛。老万说她就是越剧袁派创始人袁雪芬的第五代传人雪音。汪海伦就哇地叫了起来,原来是她啊,难怪唱得这么好听,等会儿你叫她再唱个《楼台会》,还有《断桥》,好不好?老万笑道,老板娘是行家,你尽管吩咐,我们一定满足。
皮争朝给了姚白丁、王小二一包烟,又给了烧大锅的黄胖父子他们十来个厨师几包烟,直到一条烟发完了,他才把王小二、姚白丁和江嫂都叫过来,带着他们在院子里张东望西,嘴里却有滋无味地吧叽着,自言自语道,不对呀,不对呀。王小二他们也跟着皮争朝张东望西,却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皮争朝所说的不对是什么意思?皮争朝最后一拍手,又说对了。王小二他们又是一愣,问,怎么又对了?
皮争朝说,你们自己看看,门神糊了没有?
王小二和江嫂赶紧去把门神糊了。
末了皮争朝朝姚白丁一挤眼,说,准备笔墨。姚白丁连忙找来了笔墨。皮争朝指着王小二和江嫂批评道,你们自己看看,哪像是给老爹守丧的样子,都给我过来。大家就往他跟前凑了凑。他提笔蘸墨,叫王小二站直了。王小二小胸脯一挺,皮争朝伸过来的毛笔尖就碰到他的脸了。王小二头一别,惊慌道,皮老板你干什么?皮争朝皮笑肉不笑道,没事,画两下你们就像服侍老爹的人了。王小二还是不太明白他的话,问服侍老爹的人有什么特殊要求的样子吗?皮争朝笑道,是的,有明确规定,你不知道吗?不过这个容易,我画了你照一下镜子就知道了,现在给我站好了别动!皮老板嗓门一大,王小二就不敢动了。
大家都好奇,不知道皮老板要画什么,就纷纷围了上来,眼乌珠都叮在他提笔的手上。王小二闭着双眼,他那两处像女人似的长眼睫毛却抖发抖发的,因为他想睁开眼睛来看吧又不敢,不看吧又贼心不死,所以忙坏了那几张眼皮子。皮争朝随手在他额头上画了一笔,是一横。围观者都呵了一声。大家都猜对了。皮争朝又在王小二的前额上画了一笔。围观者又呵了一声,他们又猜对了,还是一横。当皮争朝画第三横时,他们都不吭声了,因为这太没有智商了;谁不知道接下来皮争朝就该画一竖了,你瞧他的手势就是画一竖的手势。果真他画了一竖。但所有的围观者却发出啊的声音,而且动静还比较大,因为太出人意外了,皮争朝画的一竖,不在三横的中间,而是在三横的右边;这样,人们预料中的“王”字就成了“彐”字。那么,下面皮老板该画什么了呢?有人猜是一竖,有人猜是一横,有人猜是一撇,也有人猜是一捺……但笔在皮老板的手中,谁说了都不算,只见皮争朝提起笔来,在王小二的面前晃悠来晃悠去,吊足了围观者的胃口,才奋力那么一竖,使得原先的“彐”字变成了“日”字。
为什么是“日”呢?不少人想不到皮争朝会写这个字。
为什么不“日”呢?也有不少人反驳道。
反驳者故意把“日”字念得很重,让人从这个“日”字轻易地联想到那个“日”字,大家就都笑了。在大家哈哈笑时,皮争朝迅速地在王小二的左脸上打了个“X”,又在右脸上打了个“X”。打完“X”后,皮争朝退了两步,歪着个头,很有成就感地瞧自己的杰作,犹如齐白石瞧着他画的虾儿、徐悲鸿瞧着他画的马儿、吴昌硕瞧着他画的梅儿。王小二只觉得那湿漉漉的笔尖就像一条冰凉的小蛇在他的脸上游来游去,他不知道皮老板已经画完了,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皮争朝乐了,大家也乐了。皮争朝上前将王小二的孝帽反戴了,两根白带儿在他胸前飘叽飘叽的,就像戏台上的白无常黑无常。皮争朝这才拍拍他的肩说,你可以去照镜子了。
早有人替王小二准备了镜子,王小二接过来一照:哎哟我的妈呀!是人还是鬼啊?
皮争朝说,你说得对,是人也是鬼,这样才阴阳无隔,更好地服侍老爹嘛。
皮争朝又给江嫂画了脸。
江嫂的前额上和王小二一样,也画了一个“日”字;不同的是她的左脸上有两个“X”,右脸上却只有一个“X”。有人说她的右脸上之所以少一个“X”,是因为她的右脸上还有一个大酒窝。你们有谁见过张庭的酒窝吗?对了,江嫂的酒窝和张庭的一模一样,又大又深,但她只有一个,单在右脸上。所以那个酒窝就是另一个皮老板没有画出来的“X”。所以江嫂的脸上虽然只有“日XXX”,其实就是“日XXXX”。但更多的人持反对意见,他们说酒窝就是酒窝,“X”就是“X”,酒窝不能当“X”,“X”也不能当酒窝;两者不可同日而语,所以皮老板给她画的是“日XXX”。
最后是姚白丁。
姚白丁很委屈地望着他,但皮争朝猛地一瞪眼道,你敢不画?姚白丁就乖乖地就范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姚白丁在路上给皮争朝出的馊主意,但他想不到自己也落入了皮老板的圈套。
皮争朝扔下毛笔,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他暗暗骂道,卖X儿子小娘养的,我叫你们折腾。但他又不得不暗暗佩服这三个人,他这么损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去找老爹评理的,好让老头子一气之下复活过来;要是那样的话,今天就热闹了。
其实已经够热闹了,大家都在为他所写的字猜着说着争着吵着闹得不可开交了:
这王小二脸上的“日XX”是“日他妈”吗?
哪江嫂脸上的“日XXX”又是什么字呢?
哪姚白丁脸上的“日XXXX”又是什么字呢?
皮争朝倒也干脆,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老子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