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的汪曾祺先生,在他的一篇叫做《寻常茶话》的散文里说,他在一九四七年春在杭州虎跑喝了一杯龙井茶,才明白“喝茶,水是至关重要的”。“狮峰茶名不虚,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他继而讲到,昆明黑龙潭泉水的好,“温泉水滑洗凝脂”;井冈山的水好,泡“狗古脑”茶色味俱发;继而又讲到天下第一泉和第二泉的水不知好在哪里?而泉城济南的泉水,只能供观赏,泡茶就一般得很了。
我曾经读过一本有关茶文化的书,记得“水”就独辟一章,足见古今茶人对水的重视。有不少以水品高低排列的,什么水第一,什么水第二,什么水第三等。光泉水这一栏,对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第三泉等水质就有各种评价。我记得其中也有“雨水”一栏,以地域而论,分南北雨水;以时令而论,又分春夏秋冬四季雨水;而四季雨水中,以黄梅季节的雨水为最贵,称之为“梅水”。笔者的老家在萧山的农村,从前不通自来水,河里年年浸络麻,水质不怎么样的,所以常接“天落水”,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有一两只七石缸,就是盛雨水用的。这缸里的水,从不挪作他用,唯泡茶也。每年入梅,落头遭雨时,各家各户就有人头戴笠帽、身披蓑衣,把盛了一年水的七石缸清理干净,准备大张旗鼓地接天落水了。
为何非到这个时候清理水缸呢?我以为有两点,一是黄梅时节雨水多,净缸之后不用担心断水;二是大家对梅水的重视,因为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雨水了。日前我读明清善本小说《欢喜冤家》,才晓得这“梅水”在明朝的时候,还有人担着走街串巷地“卖水哩”。且见该书的第八回“铁念三激怒诛淫妇”,那个卖水的老头儿有意思,称这梅水是“不从地长,却自天来。难消白日如年,能了黄昏几个,及时始降,家欢举趾之晨。连日累日累夜,随接随来。消受积多,既取之而无禁。封题已固,亦用之而不穷。亦如积谷防饥,不减儿孙暴富,破尚书之睡梦,清风生翼,佐学士之谈锋。一盏可消病骨,七碗顿自生风”。到底是卖这水的,随口荡荡,就把梅水的来龙去脉、如何承接、如何盛放,以及药用与妙处,“荡”得淋漓尽致。难怪那位香姐,用净坛藏了后,取些梅水煎茶喝,果然“吹云泼雪,视之尚可除烦;滴露流香,嗅之已能脱骨。”
此话当真?此话当真!我的老家,如今通了自来水,但家家户户仍用七坛八缸,接盛天落水,尤其梅水;用惯了梅水泡茶的乡亲,觉得河水有泥土气,自来水漂白粉的味道太重,都“享用”不了,唯梅水不但清纯,不“走”茶之真味,而且能助茶色香俱发。只可惜我离故乡后,梅水就很少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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