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在最醇美时可以跨越生死
(2009-06-12 0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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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原创茉莉花我的奶奶冰层下激流汹涌的女人文化 |
分类: 小小说 |
每次上北方,一杯茉莉花茶在手,就让我心暖得像回了老家,回到了童年时代。
江南的老家不喝花茶,嫌茉莉花香得艳,香得俗。老家人喝西湖龙井,喝黄山毛峰,喝无锡碧螺春。江南人娇起来,也是没底的。但我喜欢茉莉花,喜欢她洁白如米的小花,喜欢她晚来飘逸的清香。其实茉莉花香得不俗也不艳,而是清丽沁人的。我至今还记得奶奶的窗前有七盆郁郁葱葱的茉莉花,在青麦没膝的五月次第盛开,清香袭人。
据说,那七盆茉莉花是奶奶全部的嫁妆。
还是小姑娘的奶奶是很有些爱情的。她和河那边的穷小伙相爱了。月亮很好的夜晚,奶奶和穷小伙爱并肩坐在石板桥上,看撒满银子的河面有如剑的菖蒲丛随风摇曳,听河水汤汤的流淌声而莫名地幸福。感到好幸福好幸福的夜晚,奶奶就会下桥,卷起裤管,下到河里洗头。奶奶在月光下洗头的情景一定很美很美,就像七仙女下凡。穷小伙匆匆地跑走了,又匆匆地跑了回来。等奶奶洗好头回到石板桥上,等穷小伙用捏惯铁锄的粗手,捏起牛角梳子轻轻地梳理她如瀑的秀发时,突然,奶奶的头上像有千朵万朵茉莉花开了。那个香呀,奶奶她醉了。
非你不娶非我不嫁的传统信誓,奶奶和穷小伙不知说过多少回。
但她们说了不算。那个时代,奶奶的幸福得由曾祖父曾祖母作主。也还是小姑娘的奶奶,就被她的父母作主嫁给了远村的我的爷爷,而不是那个穷小伙。奶奶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被父母看得紧紧的她,突然嗅到了窗外的茉莉花香。穷小伙告诉过她,茉莉花白天不香,夜里才香呢。于是那突然出现的七盆茉莉花,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嫁妆。只要她活在,她走到哪儿,七盆花就在哪儿。于是,奶奶的嫁妆中就多了这七盆土得掉渣的茉莉花。
除此之外,奶奶显得很平静。
倒是那个穷小伙,据说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村子,有人说他去县城了,有人说更远,怕是去了大省城,再也不回来了。
嫁过去的奶奶,辫子长过膝。第二天她早早地起来,梳头了。在我们老家,女人家梳头是件沉长的事情,是每一天的晨曲。她们坐在次第清亮起来的房檐下,朝里而坐,边呼吸着乡下清新的空气,边细细地对着镜子,用牛角梳子专注地梳理起长发来,一小束一小束,一点油一点油,把秀发梳理得一根是一根的。她们在对镜梳妆时,在长时间和自己对视中,会在心里把一些事情过一遍,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再燥的心也淡了,也平和了。那茂密而又乌黑的长辫子,被奶奶平静地盘起来了,盘成传统妇女的牛粪头,套上黑黑的网罩,用长长的银簪子别住。这时候东方已是满天霞光了。
把自己梳干净的奶奶,是个收拾得精致和美好的小嫂儿。这时候,奶奶的身上满是茉莉花香。她已经懂得如何让千朵万朵的茉莉花盛开在自己的头顶上了。但你看不到她头上的花朵。乡亲们都亲切地称呼我奶奶是个香人儿。但没有人知道,嫁过来一年之后,奶奶才把自己的身子给了我爷爷,给的时候还是个处子。奶奶彻底征服了爷爷。
奶奶是那种冰层下激流汹涌的女人,抱住一个主意不放的女人。
但她又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
很难说奶奶爱过爷爷,或许一点也没有。但奶奶把她的一切都给了爷爷,为爷爷生下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平平静静、举案齐眉地和爷爷共同生活了四十余年。我是奶奶的小儿子的小儿子,我小的时候就寄养在奶奶身边。清晨,奶奶梳头时,我就坐在奶奶的木头门槛上,静静地凝视着晨光中的奶奶专注地梳理着,一梳就是两三个小时。而我却非常的安静,傻傻地坐在门槛上,也不觉得无聊与寂寞,看看南方的天色,看看梳理中的奶奶,在渐渐弥扬开来的茉莉花香中,如痴如醉。乡亲们都说我小时候是个痴人儿,行为举止有点儿像越剧中的宝玉。我注意到生活中的奶奶和爷爷,整天没有一句话;他们从同一张床上起身,然后默默地忙碌了一天,又回到同一张床上去。他们的无言,那时候我以为就是爱,爱情的那个爱。
忽然有一天,奶奶娘家村子里的那个穷小伙,突然有了消息。消息说,他就在县城里,至今孤独一人。这时候奶奶已经五十多毛六十岁了。她听了,也没有笑,也没有哭,也不言语。第二天清晨,奶奶比往日起得早,梳头的时间也长;平日两个小时,这天梳了三个小时。这时候爷爷还在沉睡,香香的奶奶轻轻地掩上门,安静地走开了。
奶奶就这样失踪了。
三姑四伯的,奔波了好些时日,也没有找到奶奶。但他们倒是在县城找到了那个穷小伙,才知奶奶并没在他那儿。那她会去哪儿呢?这至今是个谜。每年清明,父亲带我兄弟仨去上祖坟,望着祖父身边空空的坟穴,我就无端地要痴想奶奶最后的出走,于是我的鼻尖就缠绕着阵阵茉莉花香。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的存在;生命是一项随时可以中止的契约,爱情在最醇美的时候,却可以跨越生死。知书达理的奶奶,终究是个冰层下激流汹涌的女人。
清晨的茉莉花,非常的老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