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联谊报》2006年11月4日

    我小时候非常胆小，即使大白天，也不敢独自去河埠头，去寂静的田野上，去有坟茔的竹园里……我能模糊地感觉到，这些地方都潜伏着死亡，这个庞然大物正睁着一双小眼睛，在滴溜溜地转，见你独自一人，就会从你周围的什么地方一跃而出，把你的性命吃了。而寂静、宁静和肃静，就是它布下的迷魂阵；所以我小时候总是往有声音的地方跑，呆在有人的地方。父母亲派我做点事情，我也总是以奔跑的速度完成后，就快速回到有人有声音的安全地带；他们夸我乖，但他们哪里知道我内心的恐怖？死亡这个庞然大物让小小的我每天都诚惶诚恐地度过。

邻居韩大爷去世那年我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韩大爷是开茶馆的，我看到很多老态龙钟的茶太公都来送他。那天我贸然向父亲提了一个问题：人活到多少岁才会死啊？这个问题让父亲很不高兴，他很不耐烦地告诉我：一百岁！我很快在心里头算了一算，一百岁减去七岁等于多少；但等于多少呢？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我还算不出来。我本来是想问父亲的，但父亲的脸色不允许我这么做。第二天我问数学老师，得到了答案，又受到了表扬。一百减去七等于九十三。这就是说，我还能活九十三年，但九十三年到底有多长呢？老师笑道，相当于一个世纪哪！老师的语气和神情都告诉了我，那将是一个相当漫长的时间段。由此，我也就心安了许多：噢！人是不会随随便便死的，大家都有个定数，都要活到一百岁才被阎王爷收走。

父亲的谎言很快就被我揭穿了。据我知道，韩大爷死时才六十四岁，老皮匠是五十八岁，阿牛伯七十七岁，而小华才三十二岁呢！他们还没有一个人是活到一百岁的。对此父亲改口道，一百岁是做人的理想寿命。于是乎，那个刚有些松动的庞然大物，又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心上。在我的整个成长过程中，对死亡这个庞然大物的恐惧，就像我的影子一样跟随着我；有时候我猝然回首，都会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或许是我酷爱文学，阅读了不少文学作品和作家传记的缘故吧，现在，我对这个庞然大物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但这个庞然大物依旧存在，它可以表现为一种外在力量：比如一起车祸。最后隐居起来的劳伦斯，当他健康地从伯温顿邮局寄了稿子回云山住所时，他哪里知道在一个拐弯处会撞上两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而骑自行车的没事，他骑摩托车的却一命呜呼了。它又可以表现为一种内在力量：比如卡夫卡同时死于结核性咽喉炎、肠炎、身体严重脱水、饮食不足。这个庞然大物让他每咽一口饭，每喝一口水，都是一种折磨。而对海明威而言，这个庞然大物就是糖尿病、肝硬化、高血压、阳痿、视力急剧衰退，以至于他终日郁郁寡欢，根本无法写作。“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在海明威将枪口塞进自己的口中，并从容地扣动板机前，他曾经说过：“身体健康，好好工作，与朋友一起聚餐畅饮，美美地睡觉。这一切都已经离我而去了。”它也可以表现为一种精神力量：比如伍尔夫，这个出身高贵才华横溢的女人，这个早年便盛名在身的作家，这个深受丈夫宠爱的妻子，她有什么理由选择湍急的流水，口袋里装满了石子，而让自己绝望地下沉呢？然而，有谁能够明白她内心的崩溃？她一直忍受着自己并不想要的生活，却还要竭力装出一副心满意得的样子。我懂伍尔夫最后对她丈夫伦纳德所说的话：“伦纳德，面对生活，总是正视你的生活，好好体味它的意义，最终明白它，爱它的本来面目，然后，放下它。”

只要我们活着，死亡这个庞然大物就存在，但在这个难题最终解决之前，它倒是积极或消极地促使我们珍惜生命，坚持原则，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也做我们不喜欢但有意义的事情；因为人生不可能有复本，也因为人就像果实包含着果核，他本身就包含着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