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警官随后就到(一)
(2009-02-25 08:29:15)
标签:
小说原创中国模式有事先找关系简单变得复杂文化 |
分类: 短篇小说 |
这天清晨,我到街上买油条,看到我们楼里的钟叔,一身银灰色运动装,一双白色球鞋,像只春天里的老白兔,蹦蹦跳跳地从巷子里跑出来。我看他出了巷口,从白色斑马线上横穿马路。这时候的新世纪大道上,挤满了蝗虫般的车辆。钟叔横穿了几步,就看到一辆迎面而来的桑塔纳2000根本没有停的意思,他就自觉地向后退。运动中的钟叔,向前或向后都有着那股子运动的劲儿。所以在他身后的非机动车道上,一个骑电动车的青年,眼看着钟叔就要撞到自己了,他就将他猛地往前推了一把。这一推,令钟叔脚底打滑,使出专业舞蹈演员压腿儿的动作来,他的右腿因此嗖地向前伸去,进入了汽车道。
开桑塔纳2000的家伙,也不知怎么搞的;想刹车反而加快了车速,想避开钟叔的“螳螂腿”反而直冲它来了,而且毫不犹豫地从“螳螂腿”上碾了过去。这给钟叔带来的巨痛是不言而喻的。在失去知觉前,钟叔看到后车窗上有八个大字:“新手上路,请多关照!”
出车祸了!出车祸了!出车祸了!……
街上凡是放得下手的人,纷纷朝出事地点跑去,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我看到那辆桑塔纳2000过斑马线不远,就被有正义感的观众拦截了。我拔腿就往巷子里跑,但跑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为了确切起见,我还是跑过去仔细看了看,倒在斑马线上的人确实是钟叔。这下我放心了,是钟叔,肯定错不了。我在巷子里边跑边喊:不得了了,钟叔被车子撞了!不得了了,钟叔被车子撞了!
作为我们楼、我们巷的第一知情者,我有些得意。这从我叫喊的音调中就能听出来。但我只是亢奋,不是窃喜。再说钟叔出了事,我又没有什么好进帐的。为了避免幸灾乐祸的嫌疑,以及使这条信息更加清晰明了,我还是改口喊:钟谷仁被汽车撞了!钟谷仁是钟叔的大名。这名字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他叫钟谷仁。为了赶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达到我们楼里,在奔跑中,我手中的四根油条都被风刮断了,噼啪落地我也在所不惜;我甚至觉得手中尚存的四根小半根油条有损于消息的严肃性,就干脆把它们全扔在了路边的绿化带中。
我快速跑到我们皇诰巷62号楼底下,拼命地喊:钟谷仁被汽车撞了!钟谷仁被汽车撞了!喊得我们楼里的窗户纷纷噼啪开来,人们探出头来问,哪个中国人被汽车撞了?我说还有哪个钟谷仁?就是三楼西头的那个呗!与此同时,我们楼里响起阵阵脚步声。钟叔的老婆叫蒋仁姬,但我们叫她钟婶;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她是我们楼里第八个下来的。下楼梯时她不幸扭了脚,嘴里咝咝叫,好像杭州人误吃了朝天小辣椒。她趔趄到我的跟前,一把扶住我的肩说,李根,大婶心脏不好,你可别闹着玩呵?我说大婶,你见我几时骗人了?她说那倒没有,可你钟叔刚出门咋就让车撞了呢?!
如果换了哥们,我就劝她去买体彩。但钟婶这把年纪的人,是不懂得黑色幽默的。所以我不敢这么说。要不她还以为我在幸灾乐祸呢!我赶忙扶着钟婶去出事现场,但钟婶没走两步就啊哟一声,反身直往楼上赶。我一愣,说钟婶又怎么啦?钟婶说忘关门了。见钟婶行动多有不便,我自告奋勇地说,还是我去关吧。说着我箭步如飞,噌噌噌上了三楼,只见钟婶家大门一闭,一推,锁得挺好,气得我直跳脚,又噌噌噌地回到楼下,我说钟婶门不是关得好好的吗?钟婶大拍其头,懊恼地说着,最近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出门上街,经常会半途跑回来检查自己是否锁门。
巷口附近的新世纪大道上人山人海。
由东向西的车流造成堵车现象,司机们纷纷把头伸出窗外,作乌龟望月式的张望。我带着钟婶钻过人墙。那些围观者开始都不肯让路,我高声吆喝:让让,家属来了!家属来了!他们就自觉地让出道来。我们来到围观者目光所落的地方。钟叔他就侧身躺在地上。右脚像少林小子练扫荡腿似地向前伸着,我感觉它特别长;左脚则缩在屁股后头;双手趴在两侧,头贴在春天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紧闭着眼,额头有一层细汗。人堆中有人高声地问我,他怎么样?
既然有人关心,我就不好袖手旁观,就蹲在钟叔跟前,伸出食指横在他的人中上。还好,能够感觉到他呼吸所产生的微热;接着我又索性跪在地上,艰难地把我的左耳贴在钟叔的胸口。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我居然听不到钟叔的脉搏。或许是因为隔着银灰色运动衫的缘故吧。我连忙改用手指搭脉。但慌里慌张的,在他手腕上找脉搏还挺不容易的,但总算给我找到了。钟叔的脉搏倒是扑咚扑咚地直跳。看来钟叔的生命没有大碍,他只是被汽车所压的巨痛痛昏过去了。于是我站起来,大声地向大家汇报说,他昏过去了。
见钟婶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双眼紧盯住钟叔右脚的运动裤。那上面有着汽车轮胎清晰的痕印。我说钟婶你看吗?说着我移身到钟叔的腿边,准备帮她把钟叔的裤管捋起来,察看一下伤势如何?刚才我一眼看,就觉得钟叔的右脚确实长了,尤其是有车辙的地方好像突然细了那么一截。但钟婶挺害怕的,连声说不要不要。我说那赶紧送钟叔去医院吧。
我站起来,目光犀利地环视了一下观众,希望找到我们楼里的邻居。老妈常说远亲不如近邻,远水解不了近渴,关键时刻还是左邻右舍靠得牢。我打算叫上几个邻居赶紧把钟叔送进医院。老爸却总是教我少管闲事,少给他在街上见义勇为,免得惹来一身祸!比如遇到一起车祸,肇事者跑了,我倒好心好意把受害者送进医院,受害者反赖我是肇事者,结果我见义是勇为了,却要支付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老爸是经常在大会上作报告的人,善于举例说明。不过,这一次没有关系。因为那个肇事者没跑。他刚才没跑现在想跑也跑不了了。再说有这么多围观者证明,又是同个楼里的钟叔钟婶,压根儿就没有老爸所例举的那种危险性。那我就大大方方地见义勇为一把吧。
这样一想,我就存了私心,何必把这样的好事让“利”给前邻后舍呢?我一肩挑不就得了。说不定还能上电视报纸呢!本人的光辉形象那么一登,鲜花啊美眉啊,嘻嘻……于是我又回到钟叔跟前,蹲下身去抱钟叔。当我的双手插到钟叔的腋下时,耳边突然响起了钟婶惊恐的断喝声:别动!我一愣,忙住了手。我仰起脸,困惑地问钟婶又怎么啦?钟婶说交警还没有来,你要动了位置,等会儿还说得清吗!我说那总是钟叔的脚要紧啊。说着,我又上纲上线地补了一句,那总是钟叔的生命要紧啊。其实谁都知道,钟叔的生命是没什么大碍的。钟婶却古怪地盯着我。我说钟婶,有这么多人看着,你还怕说不清啊?这下钟婶光火了。她说你说的这些人,他们是你的爹还是你的娘,到时候要他们说句话时,只怕一个人也没有了!
你说钟婶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怎么就扯到我老爸老妈头上了呢?见钟婶这么不上路,我愤然离开了他们。我才懒着管他们的闲事呢?我吃得介空啊!对了,我还没有吃早饭呢?还空着肚皮呢?悔不该刚才浪费了那四根油条!我回到了汽车道与非机动车道之间的绿化带边上。这时候的绿化带上“长”满了各色人等,他们热情地围过来了,一张张热脸紧贴我的冰屁股。我想走还走不了了。他们渴望了解以下几方面的情况:躺在地上的男人是谁?什么名字?几岁了?在哪个单位工作?家住哪儿?身边的女人又是谁?什么名字?几岁了?又在哪儿工作?他们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他为什么躺在马路上?是怎么被撞的?刚才我和那个女人都说了些什么?等等。尽管他们的问题非常繁琐,而且还有着存心不良的嫌疑;但我还是乐意一一回答。尤其在我左边的一个男人递上来一支中华烟,而我右边的一个男人赶紧替我点上之后。
等我抽完一支中华烟,又不无神气地向大家介绍完钟叔钟婶的情况后,我的气全消了。我知道钟婶处在今天这么个特殊情况下,难免口不择言,难免顾头不顾尾,难免会无心伤人。我要不原谅她,那我就太没有胸襟太没有品位了。于是我再次向钟叔钟婶走去。这时候钟婶蹲在钟叔身边,嘴不停地蠕动着;但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估计是在安慰昏迷中的钟叔,说些“交警快来了!我们就去医院!”之类的话。我知道她此时此刻孤立无助地等待着交警的到来。为了表示我的真心诚意,我摸出手机,打了122,催促他们赶紧派人来处理交通事故。对方说知道了,说几分钟前已派人前往出事地点了,现在应该到了吧;如果现在还没有到的话,那就是在路上,让我们稍等。
我把这个情况向钟婶作了通报。钟婶及时地感慨道,要是洋儿在家就好了。洋儿是钟叔钟婶的独养儿子,全名叫钟洋,男,三十岁左右,至今未婚;2000年毕业于北师大英语系,同年8月分配到文艺出版社工作,编辑和翻译科普书籍。2003年考研,去年春天留学美国,迄今已去一年多了,没有回过家。而钟婶之所以如此感慨,是因为儿子有一个要好到可以抹了脖子换脑袋的同学,就是交警。他来过钟家多次,还吃过几顿饭呢!钟洋还郑重其事地向俩老介绍过这个同学,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在哪个交警大队工作?职务几何?电话号码多少?等等。有事情找他,一句话。钟婶还记得他在饭桌上说,但愿大伯大妈不用去找他!因为去找他的都不是好事情。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可钟婶连他姓什么叫什么、电话号码是多少,当时都没有记,更不要说现在去找他了。当时哪知道会有今天呢?可惜归可惜,但钟婶说如果是他的话,那还不是一句话!
我说,那赶紧给洋哥打电话呀。钟婶摇摇头说,不了,那可是越洋电话,要很多钱的。我摸出自己的手机,我说都这个时候,你还在乎这几块钱?告诉我洋哥的电话号码,我打过去。钟婶说美国刚好和我们相反,我们清晨他们晚上,还是算了吧。我说什么啊,现在才七点半,在美国才黄昏呢;快告诉我洋哥的电话号码吧。钟婶背起儿子的电话号码倒是挺顺溜的。我一拨,就知道不行,我这只手机还没有全球通的功能呢。我说钟婶你家的手机是全球通的吗?钟婶说是的。我说在哪儿?我说我的手机打不到美国,美国太摇远了。钟婶这才大叫一声,啊呀,手机呢?老头子出门时带在身上的。我和钟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钟叔的身上。钟叔一身运动装,没有口袋,也就没有放手机的地方。我们继而把目光移到他手上,两只手,都没有。刚才还支撑着没有哭的钟婶,这时候突然哭了起来,她边哭边嚎道,这可怎么办啊?那可是我和洋儿唯一的联系啊!
我拍拍钟婶的后背说你别急,不会有事的,你告诉我手机号码。钟婶说,给六儿白吃一泡屎。我把86287185输到我的手机上,一揿绿键,静候在那么几秒钟,突然听到一阵漂亮的音乐声,在钟叔所躺的地方响起。我们终于在钟叔的腰下找到了那只宝贝手机,完好无损。把手机捧在手里,钟婶开心地笑了。我说难怪看不到了,被钟叔压在底下了。我说那就赶紧给洋哥打电话吧。
经过这失而复得千般复杂的心绪,钟婶毅然地叉起腰来,挺立在钟叔的身边,拨通了越洋电话。我看到挺立在那儿的钟婶,她的脸上荡漾着少女般的霞红。拨通之后,在叙述钟叔的事情上,钟婶的语法就乱了,就变得语无伦次了,让人听了干着急。我不得不要过她手中的手机,由我来代她叙述事情的经过。我条理性很强地告诉了洋哥四个方面的信息:一、我叫李根,木子李,树根的根,是他们家的邻居。他理应晓得的。二、今天一早钟叔出门就被汽车撞了,不,不是撞,是压,压了一条腿,右腿,断是肯定断了,但人没有事。三、现在急需要找他的同学,那个交警同学,帮忙,请尽快告诉我们他的姓名、单位、电话号码等,便于我们马上联系。四、请用汉语输送信息短信,我的英文有些烂。于是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再联系,拜拜!电信这个东西真是神奇,我和洋哥,中国杭州和美国纽约,在声音里竟近得像面对面似的;那份激动就让人别提多带劲了。
从美国纽约到中国杭州,一个短信分把钟就搞定了:
张铿人。市交巡警大队。手机:13509×××561。公:86××5466-8201。宅:826××826。
看到这条短信,我看不出张铿人的职务。现在是七点三刻左右。张铿人如果是头儿,这会儿说不定还在做梦;如果是小官儿,这会儿已在单位抹桌子打开水了;如果是警员,恐怕早就出门巡逻了。我想了想,决定直拨他的手机号。我想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替他省钱干什么?事情要紧。我就拨了他的手机。手机应该是通的。可是怪了,它马上又不通了。服务台的小姐告诉说,您所拨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我不相信有这种事,明明通的怎么又不通了呢,就拼命地拨。事实证明,我的这种做法是极端错误的。我还拨了他家的固定电话,铃声响了七到八次,但无人接。我又打到他办公室的分机上,占线。这下我就没招了。
等我彻底放弃了,我手上的手机却响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哪位?我愣了那么一下,一秒钟,不,半秒钟,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操,你看我白白地浪费了多少时间。我说你是张警官吗?他说我叫张铿人,你哪位?我说我是你老同学钟洋家的邻居,钟洋的母亲钟婶有事找你。我把手机递给钟婶,我觉得这件事由钟婶亲口来说效果更好一些。钟婶接过手机,手就抖得厉害,继而嘴也抖了起来。她所说的话因此而有了颤音。她说张……啊张……警官,我是钟洋的妈妈……
张铿人说,伯母你好,钟洋去美国一年多了,有没有回来过呀?
一说到儿子钟洋,钟婶的嘴就利索了,她说没有,今年春节他本想回来的,但被我们劝住了,光来回的机票就一大笔钱,能省则省了;反正就三年时间,熬一熬就过去了。当时他说要去美国留学,我们都不敢相信;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你看这哗啦一来就一年多过去了,正快啊。说着钟婶的嘴也不抖了,继而她的手也不抖了。我在一边干着急,几次提醒她先说钟叔的事情要紧,洋哥的事且听下回分解也不迟;但钟婶一说起儿子就全无方寸了。好在张警官是个明事理的主儿,见老同学的情况聊得差不多了,就关切地问钟婶:伯母,刚才那人说您有事找我?
钟婶这才苏醒过来,啊呀一声,连忙把钟叔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她说今年春天一来,钟叔的想法就很多,就想做点什么。这位共和国的同龄人,自从去年秋天内退以来,终日无所事事,结果大病了一场。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人不能闲着,否则就会生病。昨天夜里他突发奇想,要在春天跑遍整个杭城,作为新生活的起点,并立即付诸行动。今天清晨,她见他突然更改了行头,一身运动装,急匆匆地往外跑;她就问他去干吗呀?他说这么好的春天,你舍得辜负吗?现在好了,也不知道是谁辜负了谁,他一出门就让汽车撞了。接着钟婶又介绍了钟叔横穿新世纪大道上与皇诰巷口交接的斑马线时,钟叔怎么前进后退?桑塔纳2000怎么说停还开?怎么在斑马线上横冲直撞把钟叔的右腿压了?钟叔怎么昏迷了过去?我们怎么左等右盼还不见交警来?后来她就想起了他张警官,就向在美国的儿子问了他的电话号码,就想请他帮个忙,来事故现场处理一下,我们也好赶紧送钟叔去医院。
在电话里,钟婶的话其实还要繁琐还要颠三倒四得多,但张警官显然听清楚了这几层意思。他首先安慰钟婶说,伯母,如果事实正如她所述的话,这是一起非常简单的交通事故。一个行人在斑马线上被汽车撞了。责任百分百是桑塔纳2000的;所以请她放心,我们的交警都是依法办事的。我们的国家是个法治的国家,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的法治社会。这一点请她无论如何都要坚信。钟婶当然是坚信不移的,但不管怎么说,出了事情有熟人帮忙总比没熟人强;再说她请他帮忙,主要是想快点把事情处理了,救人要紧。
听钟婶这么恳求,而且是第一次开口,张铿人不好推脱,就满口答应了。他说好的,那你们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