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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就死了一点点

(2009-02-24 07:59:29)
标签:

小说

原创

一段段感情

一段段死亡

人生莫不如此

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发表于《当代小说(上半月)》2006年12期

 

 

老蒋的幸福生活,是从一碗甜浆加一只鸡蛋饼开始的。

每天,老蒋就比往常早起那么几分钟,在家洗洗涮涮完了,就夹起那只黑色公文包,翘松松地直奔小区大门口的临街早店而去,在那里喝一碗甜浆,外加一只鸡蛋饼,他这才真切地感觉到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早店是几个江西人开的;应该开了没有多少时间吧,因为在去年冬天以前,老蒋就不曾见到过这爿早店。不过,那时候即使有,老蒋也不会注意的。去年冬天,对五十三岁的老蒋来说,那是一个很不幸的冬天,因为下头场雪的那天夜里,老伴突然甩手西归了。老年丧偶,让老蒋难过了好一阵子,直到今年春天,有一天他又空着肚子去上班,从小区大门口出来时,突然闻到从早店里冲出来的香空气,感觉是那么的强烈,引得他的肚子一阵阵狼嚎。几个月以来,老蒋第一次感到了饥饿,而且是那么的饥饿;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饥饿感。

老蒋在小区大门口迟疑了一下,前后看了看匆匆的路人,这才起步拐向早店。

早店里挤满了顾客,有几个年轻姑娘还是站着吃的。见到这架势,老蒋退却了;他想我还是走吧,饿一点就饿一点,到了单位再说。就在这个时候,在店门口的煤炉后面忙碌的那个女人,她在百忙之中抬头朝老蒋笑了,并将自己身后的那把折椅移到放调料的小桌前,请他坐。这小桌可不是餐桌,小桌上放满了生面、饺子馄饨皮、葱花拌肉糜等各种原材料和十七八种调料,老蒋一眼就看出自己坐这儿的不合适;而且这个位置还有些特殊,它远离顾客,又近挨着女人。这让丧偶才不久的老蒋心里有些尴尬,但见这个女人又要收银,又要包馄饨,又要照看炉子,又要当伙计……还要眼观四方,想着来照顾他这个顾客,这就叫他盛情难却了。老蒋心里头热了一下,想她们外地人就是会做生意。他这样想时,人已经顺从女人的意思坐下了;他缩手缩脚的,把公文包夹在双腿与胸脯之间。女人问他要点什么?老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店里有些什么呢?他显得有些茫然,嘴里“噢”了一声,边困难地站起身来,边东张西望看店里有什么吃的。女人甜甜一笑:要不,来碗甜浆?老蒋说好的。女人又问,再来一只鸡蛋饼吧?老蒋说好的好的。

老蒋还没有站直,就又坐了下去。女人高兴地放下手头上的活儿,先给老蒋冲了一碗甜浆,然后亲自到炉子上给他摊了一只鸡蛋饼,放了很多很多的葱花。她摊得很敬业,鸡蛋饼焦黄适中,油而不腻,端过来给老蒋一尝,果然好吃。老蒋再喝一口甜浆,啊哟,好滋味哪!赛过这碗甜浆和这只鸡蛋饼成了人间美味。老蒋只顾低头像饿死鬼似地抢吃着,但咀嚼之间,嘴里还时不时地嘣出几个好字来。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女人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慢些吃,别烫了嘴。其实,老蒋叫好是有原因的,老伴过世前,从来不许他在外面吃早点,嫌路边摊脏,自己天天弄泡饭给他吃;三十年来,老蒋早就忘了“泡饭腐乳十锦菜”以外的东西了。今天第一次喝甜浆啃鸡蛋饼,这味道自然如饮琼浆玉液,怎么叫他不欣喜若狂呢?

老蒋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把甜浆和鸡蛋饼像秋风扫落叶般扫进胃里之后,仍然余兴未尽,便吧叽吧叽嘴,辨了辨后味,才用餐巾纸细心地揩净嘴唇。女人悄悄地问他,好吃吗?这时候心满意足的感觉,让老蒋从容地望着这个女人,她有些胖,圆团团的脸上有一对大眼睛活灵活现的,三十出头点的样子,很青春;笑微微的神情如同家人一般亲切,叫人受用。老蒋很想朝她笑笑,但他没有,他反而更加严肃认真地告诉她,好吃,真的很好吃。

好吃您就常来吃呵!女人最后说。

 

从那以后,老蒋不只是常来,而是天天来店里吃早点。风雨无阻。来了,他就往小桌边上一坐,紧挨着她,缩手缩脚地坐在那个特殊的位置上。有一次老板娘(顾客们都这么叫她)见店里还有空位置,就跟他说,这儿离炉子近,油烟味挺重的。老蒋懂她的意思,但他喜欢闻这儿的油烟味。他就老了老脸皮说,习惯了,我就坐这儿吧。他说习惯了的时候,老板娘的眼睛亮了亮,老蒋也有些脸红,莫名其妙的。这以后,老蒋来了,就坐那儿;如果店里有空椅子,他就拉过一张来坐;如果店里客满了,老板娘就把自己的给他。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老蒋到了店里,什么话也不用说,往那儿一坐,老板娘就会在第一时间给他送来她亲手冲的甜浆,和她亲自摊的鸡蛋饼。有几个早来了还没有吃上早点的顾客,就对老板娘的偏心有意见,提醒她做生意总有个先来后到的吧!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吃上他倒吃上了呢?但老板娘的涵养功夫是一等的好,她什么也不说,亮着一张红扑扑的和气脸儿,朝对方抱歉地笑笑就算过去了。倒是老蒋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热汤热水地喝在嘴里,热在心里。有一次老蒋去的时候,老板娘正在忙别的,店里的小伙计知道他的“食谱”,就赶紧给他冲了一碗甜浆,又去摊了只鸡蛋饼给他。等老板娘回过来时,老蒋已经吃上了。那天的甜浆老蒋只喝了半碗,鸡蛋饼也勉强才吃完。伙计毕竟是伙计,虽然同在一个店里,但手艺比老板娘差远了。老蒋起身时,老板娘问了一句不喝啦?老蒋只摇摇头,没有说话。从那以后,老蒋的甜浆和鸡蛋饼,老板娘再也不让别人过手了。

老蒋很想说个话什么的,问问她老家哪儿?出来几年了?生意怎么样?想和她说话的念头固执地困扰着他,每次走进早店,就在他脑海里滴溜溜地转;但她总是忙,一刻也没有停的时候;有些话在他嘴里温过好几遍了,最后还是和着甜浆咽了下去。有一次他终于开口了,他问她:老板呢?老板娘好像听不懂他在问谁似的,说,老板?老蒋也不知哪根筋搭牢了,还向她解释说,我是说你丈夫?老板娘突然恶狠狠地说,死了。这事让老蒋很不痛快,因为在随后的日子里,黎明前醒来,他就常常想起老板娘痛苦的表情,常常想起那个被她说是死了的男人。他是真的死了吗?还是离婚了?还是没有离婚,但因为他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恶棍,所以在她的心里已经死了?最后老蒋清醒了过来,就骂自己卑鄙无耻,人家好好的,我干吗把她的丈夫想得这么坏呢!

但是没有办法,凡是看电视看到善良一点、丰满一点的女人,老蒋就会当她是老板娘;走在大街小巷上,看到一个剪齐肩发、戴副蓝花袖套的女人,他也会当她是老板娘。人就是怪:你不认识她时,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人;一旦有个好印象,就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视野之中。有一天老蒋在凤起路上见到了她,不,确切地说是见到了她的背影,他就莫名地激动,全身的血咕噜咕噜往头上涌,他昏昏沉沉地跟她走过两条街,快追上她的时候,他突然就慌了,就别转头走开了。第二天喝甜浆时,他说他昨天下午在凤起路上见到她了。但老板娘却告诉他,你肯定看错人了。因为她昨天压根儿就没有出过门。老蒋吃惊地朝她眨巴眨巴眼,问,难道我真的看错人了?老板娘笑道,你肯定是把哪个女人当成我了。

老蒋无奈地摇摇头说,唉,看来我是老了,眼都花了。

顾客中不知是谁听老蒋这么说,就开他的玩笑道,不是眼花了,而是看花眼了。这一说,就惹得满店的客人哈哈大笑;老板娘也开心地笑了,并附和那个顾客道,就是嘛,你还年轻得很哪!

老蒋吃过晚饭也不知上街去干吗,反正他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又碰见了老板娘。老蒋惊喜道,啊呀,你原来在这儿啊,我正到处找你呢。老板娘笑了。她这天笑得很特别,笑容不大不小,但是很媚的那一种,老蒋一看心也软了,脚也软了,心也扑嗵扑嗵乱跳。老板娘不说话,她就媚眼汪汪地望着他,挽起他的手臂回家了。

今天的老板娘可不同往日,她穿了一件低胸的白色连衣裙,在灯光中犹如蝉翼般晶莹透明,里面没有戴胸罩,大乳房就像八月里的水蜜桃摇摇欲坠……在老蒋呆呆的目光中,老板娘依旧媚笑着,她举起双臂,扭动腰肢,像跳芭蕾舞似地转了个身,一双大眼睛在问老蒋:我漂亮吗?老蒋的舌头有些打结,他说:漂…漂…当然漂……这个“漂”字好像会魔法似的,老板娘身上的裙子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板上了,就像一朵睡莲花浮在水面上。老蒋的目光不听使唤地从睡莲花开始向上攀,他见到长统丝袜,膝盖,大腿,臀部,细腰,乳房……她举过头顶的双手缓缓地落下来,右手捧住了他的左脸,左手捧住了他的右脸,她的双手轻轻地捧起他的脸,引向她,引向她……老蒋闻到女人的芳香,爱的芳香,他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就不知道自己了。两个人抱成一团,在一股巨力的推动下,像房屋坍塌似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一夜,老板娘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老蒋成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老蒋从极乐世界归来,一摸身边,空的;他这才意识到现实世界依旧一片漆黑,自己只是在做梦,没有老板娘,没有艳遇;只有自己身下多了一团水。原来,他这个五十四岁的老男人还会遗精!遗精,多么青春而又伤感的字眼,那是属于二十来岁的产物啊!老蒋自从二十四岁那年结了婚,就没有再遗过精,他的精血都让老伴要走了。今天我是怎么啦?居然做起这么荒唐的梦来;如果我把这个事儿告诉老板娘,她怎么说呢?她会说,那是你还年轻的标志,你应该再找一个老伴;现在的人寿命长,活到八九十岁那是平常事,你啊,还有三四十年的日子没来呢。如果她这么说,他就会问她,那你嫁给我吧?好啊,老板娘也许会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稳重的男人。

老蒋这样想时,天还很黑;等天亮了,他就不这么想了。

 

这天老蒋没有去早店,他不好意思去;他怕自己的眼睛,泄露了昨夜的秘密。他满脑子是老板娘穿连衣裙和不穿连衣裙的样子,让他无端端地心乱跳。到了傍晚,老蒋下班回家,就远远地看到老板娘站在早店门口,朝两边的街上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想到她在等什么人,老蒋心头一热,心想她不会是在等我吧!他就趁她没有注意,用心地看了看她,发觉她比梦里胖,胸脯也比梦里大,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现实中的老板娘,笑起来很甜很纯,没有任何心思的。他不想叫她老板娘,又不知道姓啥,就冲她“喂”了一声。老板娘见到他,就像茫茫人海中突然见到亲人,迎面朝他扑来,到了跟前,脸儿一红,眼里早已噙满的泪水,这会儿嘀嘀嗒嗒地滚落下来了。我才一天没有去吃,她也不至于这样吧?老蒋想她肯定遇上什么事了,就忙问她怎么啦?老板娘却咬着嘴唇,只顾低头看自己的左手捏紧了右手,怕它逃出来似的,但右手偏偏就逃出来了,又反过来捏紧了左手……两只因为劳动而粗糙的手,就来来回回地做着这个简单的游戏。老蒋倒是急了,说,你有什么事情你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老板娘就我…我…我…想问你…借点钱。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疑疑惑惑的,看来借钱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老蒋看着她,正等下文呢;她却又没有话了,见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她,就连忙改口道,没有就算了。老蒋说,不是没有,而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想借多少钱呢?老板娘说,小菁病了,下午我抱她去医院,医生说要住院,可我七凑八凑还凑不齐住院费,就只好把她抱回来了;我想到…你…却不知道你的地址…我就只有候在这儿…我等啊等啊,我怕你已经走别的路回家了,我等不到你了……呜呜……老板娘说着就哭了起来。老蒋被她语无伦次的话触动了,他安慰她道,你看我不是在了吗?快告诉我缺多少钱?给孩子看病要紧。她说还差一千块。接着她又说,五百块也行,我再到别处想想办法……老蒋说一千块就一千块,只是我身边没这么多现金,你要么跟我回家去取吧;要不,你就等在这儿,我取了钱给你送来。老板娘连声道,不不,我这就跟你去。

那天,老蒋把家里仅有一千四百块整钞全塞给了老板娘。

 

借钱之后,老板娘开始想不收老蒋吃早点的一元五角钱。这让老蒋很生气。借钱归借钱,做生意归做生意,两件事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呢?再说这店又不是她开的,她压根儿就不是老板娘,只不过在老乡的店里打短工而已,这钱她不能免。他说,如果她不肯收钱的话,那他从明天起就不来这儿吃了。他这么一说,老板娘就慌了,就乖乖地把钱收下了。可让老蒋头痛的是,每次碰见他她总提钱的事,总说那钱你再宽容些日子。那钱你再宽容些日子。老蒋就跟她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但她还是那么祥林嫂。到后来老蒋一见她张嘴就摇手,若提钱的事,免了。

在老蒋借钱给老板娘后又过了十来天的一个星期六下午,那天阳光灿烂,小区里的玉兰花一树树地绽放如雪,飘出一个香香的春天来。下午一点左右,休息在家的老蒋正在午睡,刚朦朦胧胧想睡着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让他觉得蹊跷;因为自从去年冬天老伴过世之后,他基本上听不到门铃声了。又是那些到楼上徐老师家上家教的小鬼头在摁门铃玩了!要不,就是外地人又找错了地方了。门铃响了一次,又响了一次,还有完没完了!老蒋气呼呼地跑去门口,往猫眼里张了张,却是一惊;那颗变了形状的橄榄头,还是让他轻易地认出是谁来。他连忙打开里面的木门,隔着绷有天蓝色纱窗的防盗门问她有事吗?老板娘说,事倒没什么,可以先让她进来再说吗?老蒋连忙请她稍等一下,就跌跌冲冲地回卧室穿衣服了。

老板娘还是店里打扮,上身穿白色帆布衫,戴蓝花袖套,下身是棕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和在店里不同的是,她取下了白色围巾,露出迷人的胸脯来。老蒋注意到,她洗头了,齐肩的秀发有着宜人的芳香;它们源源不断地充斥到屋中,屋中的空气因此而变暖了,家的气息也浓郁了起来。老伴走了以后,这个家就突然静了空了,连空气也变得稀薄了。现在,老蒋所熟稔的那些东西又回来了,渐渐地填满了这个家。老板娘说那天她来借钱时,就看到家里有些乱,当时抽不出身来,所以到今天才有空过来帮他打扫。老蒋连忙说不用不用。但老板娘执意要这么做,她说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今天天气又这么好,搞一下卫生,家里就亮敞了,住在里面人也会精神不少呢。

老蒋拗她不过,就只好妥协了。他要给她打下手,端盆清水,递块抹布什么的;但她不让,叫他该干吗干吗去吧。她见老蒋站着不动,就问他,喂,平常这个时候你干吗呀?老蒋说,午睡。老板娘双手端了盆清水,就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说,那你去午睡啊。老蒋看看她。她就像哄小孩子似地对他说,去吧去吧。老蒋回到卧室,和衣躺在了床上,他也想睡一会儿,但是怪了,他却越躺越清醒。老蒋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就又站到老板娘的身边,憨憨地望着她,几次叫她下来喝口水,休息休息,但她回眸一笑婉拒了。阳光从高处照射下来,照在擦玻璃窗的老板娘身上,她就像天使那样身上有了光;她的眉眼,她的微笑,有着脉脉的柔情,贯穿在她的一举一动中。老蒋把她看了长远时间,又发了一回呆,时间就不早了,就赶紧跑去小菜场里,买了半只烤鸡、半只盐水鸭、半斤河虾、一条鲻鱼,还有不少时鲜蔬菜,和草莓、香梨等水果。他买了东西就急急忙忙跑回家,到家一看,老板娘还在整理房间,这才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直喘气。老板娘问他是不是被疯狗追了?老蒋说那倒没有,我是怕你走了。老蒋把菜放到厨房,又出来对老板娘说,喂,你都干老半天了,休息休息吧,我这就去做晚饭。不吃了,老板娘说。这怎么行呢?老蒋生气道,你看这些菜,我一个人吃得了吗?老板娘说,我把小菁放在人家那儿了,去迟了不好。老蒋说,那你去把她接来呀,你刚才就应该把她带来的。老板娘笑了。那开心的笑容,让老蒋看了都觉得补。他催她赶紧去接女儿,现在就去,老板娘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老板娘一走,老蒋这才想到刚才忘了买饮料;就赶紧又到店里,也不知道她们爱喝什么,便可乐雪碧橙汁酸奶的扛了一大堆回家。小菁见到这一大堆红红绿绿的饮料开心死了,她抱了一瓶芬达就去看电视了。电视里有猫和老鼠的动画片,逗得她咯咯咯地直乐。老板娘下厨去帮忙,这回老蒋不让了,硬是把她推回客厅,叫她看看电视,休息一下,他马上就好。

小菁粘在电视屏幕前不肯吃饭,老蒋怎么哄也没有用,老板娘说算了,等会儿我喂她吧。老板娘不喝酒,老蒋给她倒了杯可乐。他喝啤酒。他们碰杯。老蒋给她夹菜,虾啊鱼啊,鸡啊鸭啊。她说谢谢,谢谢,我自己来。她的微笑使老蒋如坐春风,羞怯的青春,令人消魂的魅力,让他有一种到了天堂的错觉。老板娘谈得最多的是她老家后门头的池塘。她说,这时候睡莲花的叶子已经绿出来了,就像星星洒在了水上;要是到了夏天啊,池塘里就是一片水灵灵、鲜嫩嫩的白花了。喂,你知道吗?这些睡莲花到了夜里,就会躲进水里去睡觉的,等到黎明,它们才伴随着阳光一起升出水面,就像又重新生了一次,透出勃勃的生机来。它们永远新鲜,雪白雪白的,老人们都说,睡莲花是水和阳光的纯洁的女儿。老蒋问她读过很多书吧。她说不多,上完初中家里就不让上了。为什么?穷呗。老板娘匆匆地扒了两碗饭,就去喂女儿了。小菁见母亲脸红通通的,就说妈妈喝酒了,红红的脸儿,真好看!老板娘一乐,抱住女儿亲了一口;说那是可乐,不是酒。但女儿管什么饮料都叫酒,一喝饮料,她就高兴地喊:喝酒罗!喝酒罗!老板娘扭头瞟了一眼老蒋,见他正眼巴巴地望着她,便一低头,脸更红了。

 

每过一段时间,多则半个月,少则七天,老板娘就会在某个周六或周日的下午,来老蒋家打扫卫生。有时候她一个人来,有时候把女儿也带来了,有时候留下来吃个晚饭,有时候饭也不吃就走了。女儿跟她一起来的日子,老板娘搞卫生时,老蒋就和小菁玩耍,和她一起折纸啊,学动物叫啊,逗得小菁咯咯地笑;小菁很像她妈妈,真是一个小可爱。老板娘一个人来时,他坚持给她打个下手,边干活边问一问她家后门头的一塘睡莲花现在该怎么样了?

日子过得飞快,哧溜一下,春天过去了。又哧溜一下,夏天也过去了。老板娘就对老蒋说,睡莲花这会儿都凋谢了。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有些伤感。她再说冬天又要来了的时候,几乎就要哭了。老蒋笑她还是个孩子,现在才初秋,冬天还早着呢。再说这几天秋老虎凶得很,哪里有一点秋天的迹象,完全还是大夏天嘛。说她是孩子老板娘还真的撒起孩子脾气来了,她固执己见地说,在我的心里就已经是冬天了。老蒋只好讨饶道,好好好,你说冬天就冬天,我的千金大小姐。

经过半年来的定期打扫,老蒋家一切井然有序,尘埃也跑光光了。但这天也不知怎么的,老板娘干得特别卖力;老蒋几次劝她算了,又不脏,你看你衣服都汗湿了。见老蒋这么说,老板娘竟生气了:喂!你是不要我打扫了?那我以后就不来了。我……老蒋有些纳闷,也有些委屈。但老板娘的脸像四月天,说变就变,她忽然开心地羞起老蒋来:这么大个男人,还跟小女子生气,你羞不羞啊?她继而悄悄地问老蒋,哪天我回老家了,你会想我吗?我……老蒋当然会想她的,但他说不出口。老板娘见他吞吞吐吐的,又生气道,不想就不想,有什么不好说的。她这么说,老蒋又急了。老蒋一急,她就咯咯地笑了。

等她歇下来时,整个人就像从河里捞上来似的。老蒋说,你冲个凉吧。老板娘说,算了吧,又没有衣服换。老蒋叫她等一下,就进了卧室,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套白底黄花的女式绸衫来。这是老蒋在婚前给他老伴买的。老伴一直珍藏着,还跟新的似的。在家里,女衣也就剩下这一套了;因为别的都让他烧了。老板娘哇地一声叫,说这件衣裳好漂亮呵!她比划了一下,应该能穿的。老蒋说,那就好,你去冲个凉吧。老板娘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就去了浴室。

老蒋心里痒痒的,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浴室,耳朵紧张地贴在移门上,听里面哗啦啦地响。这是流水的声音。但流水声和流水声就是不同的,他能听出那些哗啦啦是流水打在瓷砖上,那些哗啦啦是流水打在肉体上……它们压得老蒋透不过气来了,整个人开始抽搐;在这种抽搐的也闹不清是幸福还是恐慌的极度状态下,老蒋赶紧像猫缩起脚趾那样匆匆地离开浴室,溜到阳台上,他哆嗦着点了一支烟。

老蒋抽完三支烟,老板娘才洗完澡,她站在客厅里,就像那天在老蒋的梦里那样做了一个芭蕾舞的转身动作,怯生生地问他,你说我好看吗?那件白底黄花的绸衫穿在老板娘身上就显得小了,鼓鼓的,很肉感。好看!老蒋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假思索地说。哪儿好看?老板娘进一步问。哪儿都好看。老蒋老老实实地说,就像你们家的睡莲花一样好看。老板娘说,假话,你是说不出哪儿好看才这么说的。老蒋急了,急吼吼地表白道,你说我骗你干什么?好看就好看。老板娘双手扯住绸衫的下摆,摇晃着身体,又问他道,是不是因为穿了这件衣服的缘故?老蒋摇摇头说,不是;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做晚饭。

老板娘叫住了他,她说不吃了,我马上就走。老蒋又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她歪着肉感的臀部,像个少女似的双腿并得很紧,头微微地低着,不停地摆动着脚板,将脚尖踮起,然后放平;再踮起,又放平……偶尔抬头看老蒋一眼,也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未等老蒋看她,她就又匆忙地低下头去。老蒋说,那你看个电视吧。他说着,就起身把客厅里的电视机摁亮了,房间里顿时有了声音和图象,但老板娘轻轻地摇头说,我还是走了。

老板娘说是这么说,却没有动身。在电视的嘈杂声中,老板娘默默地望着老蒋,目光有些痴呆,也有些湿润;她喜欢老蒋,但老蒋不知道她的爱,如果现在他提出要求来,她是不会有意见的。老蒋也看着她,他只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中融化了。他爱老板娘,但老板娘不知道他的爱,她每次来都让他想入非非,如果她……那他就……可他不能破坏别人家的幸福啊!在两人的对视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老板娘又头一低,说,我还是走了。

当老板娘第三次说“我还是走了”时,她才站起身来,对老蒋说那钱……老蒋连忙打断她的话道,别跟我提钱的事。老蒋送她到门口,老板娘请他留步,又回眸定定地望着他说,那我走了。老蒋咬了一下嘴唇,沙哑地说,那我不送了。

有那么一刻,老蒋把楼梯口一闪而去的老板娘当是老伴了。

家里一下子暗淡了下来,老蒋黯然地坐在客厅里,就像客厅里又多了一件毫无生气的旧家具。但是突然,真的很突然,老蒋的心猛地一拎,他听到了门铃声,他真的听到了门铃声,他就像猛虎下山般扑向门口,一拉门,就见老板娘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夜,老板娘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老蒋成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第二天早晨老蒋急于见到老板娘,但意外的是,早店没有开门营业。

而且从这一天起,早店第二天也没有开门,第三天也没有开门,一直没有开门……老蒋心灰到了极点,直到有一天早店终于开门了,但没有早点可买,而是一些泥匠工来搞装修了。又过了几天,一爿“好又快”洗衣店开出来了。

这天清晨,老蒋又很早醒了。醒了他就睡不着了,就很容易胡思乱想,但他不需要胡思乱想,所以他就一骨碌起来了,就像早年老伴给他准备早饭那样,他学着给自己弄了碗泡饭,弄了点十锦菜,然后就坐在餐桌上“吧叽”。他嘴上一“吧叽”,心也跟着“吧叽”起来:上帝造人的时候,人是完整的;但完整的人力量太强大了,很难管理。于是,上帝就把完整的人辟成两半,一半为男人,另一半为女人,并将一半丢在东方,另一半丢在西方,彼此互不相识,让他们终生为寻找另一半而耗尽心血,无力再与上帝抗衡。漫漫岁月,每一个完人被辟了又辟,丢了又丢;你就拿他老蒋来说吧:失去老伴后,他就剩下1/2个人了;老板娘又不辞而别,他就剩下1/4个人了;将来他或许还会认识令他心动的女人,只要他为她们动一次心,他就会因此而剩下1/8个人,1/16个人,1/32个人……这天,老蒋没有走正大门,而是从小区的东边门出去的。他觉得还是走边门方便,出去就是车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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