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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衡的独轮车(二)

(2009-02-11 08: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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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原创

物质与精神失衡

人性变异

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发表于《太湖》2006年第2期 

 

儿孙们走后,家里一下子静了,空了。

他从池塘边收回老马桶,又去房里卷了母亲的铺盖。本来,铺盖是可以不带的,在这个富甲天下的江南乡镇,哪个儿子家里少得了母亲用的东西?但母亲就是固执,她除了念旧,还怕别人嫌她用过的东西脏,非用自己的不可,儿子们只好由她去了。独轮车停在阳光锃亮锃亮的天井中央,他解开独轮车右侧的绳子,因为霜冻的缘故,绳子有些僵,他抓住绳子用力甩了甩,绳上的霜就悉悉卒卒地落下来了;但还是僵,他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使劲地跺,绳子发出痛苦的声音。他将老马桶和铺盖放上独轮车,用僵硬的绳子捆住了。他打了个活结,路上要紧绳也方便。

独轮车的左边是母亲坐的。母亲喜欢坐左边,他就装了一个木靠背,这样坐就舒服了。过去独轮车是农用车,播种季节,种子啊土肥啊农具啊满满当当地装一车,就“吱扭扭吱扭扭”地下田了,既轻松又有效率;收获季节,独轮车同样满满当当的,装一车玉米啊地瓜啊黄豆啊,就“吱扭扭吱扭扭”地运回家了。但现在独轮车早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方圆百里,也就仅此一家了吧,专车专用,接送母亲。他取来稻草垫子,用细绳子系在木靠背的底下。稻草垫子香喷喷的,昨天他特意晒了一天太阳,好让母亲今天坐上去暖乎乎软屁屁的,不怕路震。母亲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她笑了。

母亲笑起来很甜,她满脸疙里疙瘩的皱纹啊寿斑啊,就像那种浑身皱褶的长柄老南瓜。这种老南瓜吃起来很甜,就像母亲的微笑。他刚系好稻草垫子,母亲手臂上挽着一个小包裹,已笑咪咪地站在他跟前了。那小包裹里是梳妆用的木镜、木梳、篦子,以及头油什么的,都是母亲随身带着的东西。头是女人的门面:勤快贤惠,头上纹丝不乱、油光滴滑;邋遢婆娘,头上乱糟糟的,像鸡屎鸭粪多得无处迈脚的院子。母亲的头发全白了,但永远纹丝不乱、油光滴滑。想想也是,一个能拉扯大五个孩子的小寡妇,她的勤快贤惠不言而喻。母亲扶着他坐上独轮车,她像少女般含羞地笑了。她抹了一下潮湿的老眼,嚅嚅地说,太阳好亮呵。

是啊,今天的太阳格外明亮。

他喊一声妈,您坐好。说着沉稳地扛起车杠。车动了。转动的车轴,顿时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民谣:“吱扭扭吱扭扭吱扭扭……”这首歌谣不但他爱听,母亲也爱听。在歌声中,母亲年轻了很多,她手搭凉棚,边轻轻地笑,边张东望西。说实在的,她老人家不忙碌也不行了,出了肖家院子,便是一路乡情,招呼声此起彼伏。东家张老太在喊:老太太,去你二儿子家啊!您瞧您,肖大爷都七十多了吧,还能推着您出门,真是天上修来的福气呵!西家刘老爷在喊:老太太,年边了,回来过年呵!路南沈家阿婆在喊:老太太好福气呵,五个儿子生得个个有介好,有介孝顺。路北李家老头啊唷一声,好像才想起来似的,说今天初一啦?他不紧不慢地推车,说,哪里啊,今天都十一了。李家老头就猛拍自己两鬓花白的老脑袋,怪自己老了,日子都过昏了……肖氏五兄弟送母亲的日子,早已成了乡亲们的活日历。肖家独轮车“吱扭扭”一响,便是逢一的日子了:初一、十一或廿一,意义如过去逢五赶集。他们五兄弟算是把独轮车推进了四方乡邻的心窝窝里。独轮车能推到这份上就是荣耀!想到了这里,他真想哼两句。

在一片因她而生的寒喧中,母亲的笑容金光闪烁,那是莫大的幸福融化在她的心头。母亲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他边微笑边帮着母亲应答着村路两边的寒喧,边按捺住内心勃发的喜悦,在乡亲们的目光下,更加卑微更加虔诚地推着独轮车。

独轮车在歌唱:吱扭扭吱扭扭吱扭扭……

母亲的心在歌唱:吱扭扭吱扭扭吱扭扭……

他的心也在歌唱:吱扭扭吱扭扭吱扭扭……

 

太阳太亮了,亮得母亲又翻起斜襟衣裳的下摆,摇摇晃晃地擦眼。

出村不远,就到了十字路口,荒芜的土路和宽煞人的大马路,在此分道扬镳。两年前,母亲又坐过一回汽车。那是辆救护车。母亲坐救护车,并不是她病,而是他病了。身子骨一直很硬朗的他,忽然病来如山倒,医生说他都到阴间了,却又奇迹般地还过阳来;他说他放不下母亲,他就是放不下母亲。老五送母亲来的那天,他还下不了床。这时候他就想一个问题,他们五个有天都推不动独轮车了,谁来接送服侍母亲呢?叫儿孙们推个独轮车去接送是不可能的,要儿孙媳妇给母亲端菜送饭倒马桶也不现实。他叹息复叹息,终于让长孙肖天知道了心事。肖天说这有何难,镇敬老院的大门敞开着呢,那里有专业护士,别说端菜送饭倒马桶,还定期体检,组织老年活动,而且老人们生活在一起,说话也有伴,多好!爷爷,把老太太送去敬老院吧,让她老人家也享受享受晚年的幸福生活。钱不成问题,每年也就万把块钱,只要爷爷同意,钱我来出好了。他心动了,把弟弟们召到床前,零乱地复述了一遍长孙的说法,你们看怎么样?长兄如父,他说啥就是啥,只是钱要大家一起出,尽孝是大家的。他想这也好,就由肖天来牵头。

送母亲去敬老院的那天,他们五个围着母亲,争着要用独轮车送,一个个脸红耳赤抹眼泪的;但儿孙们一听爷爷们要去镇上献宝,一个个牙痛似地嘴里抽冷风,说,推独轮车去?丢人也不是这个丢法啊。幸好这话没有让爷爷们听到。肖天说独轮车就免了,老太太坐不了轿车,我叫一部救护车来吧。

老太太也被儿孙们描绘得天花乱坠的敬老院生活所陶醉,一张老脸被笑意涂改得奇奇丽丽的。救护车“呜啊呜啊”地来了。这传统的声音让老太太有些不悦,但见这么大辆车只接她一个人,她又笑了。乡亲们不知内情,纷纷追过来看究竟,不一会儿他家门前挤满了人。老太太在众乡亲们的一片好奇声中,在儿子们的一片落泪声中,由重孙肖天扶进了白色车子。老太太贪婪地吸着车厢里陌生而又刺激的药味儿,换在平日,你得花钱上医院才闻得到呢。两个白大褂只露出一脸友善的笑容,扶老太太躺到那张钢筋床上。车后门是从里面关上的,把老太太的五个儿子的满脸落寞关在外面。他只看到母亲侧面,但他知道笑一直写在母亲的脸上。

救护车“呜啊呜啊”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躺了一个多月的他怎么也躺不住了,他起来了,走出自己的房间,傻呆呆地站在太阳底下,傻望着靠在南墙上的独轮车。二儿子家的孙子肖金光问爷爷晒日光浴啊?农历七月,正是阳光最毒的时候。他发一会愣,翻下独轮车,推到天井,在自来水龙头前,用抹布细细地清洗起来。孙子肖金光就问,爷爷,老太太都进敬老院了,你还擦它作啥?这不傻吗。现在的小鬼都这么说话,他已经习惯了。他没有答话,只顾做自己的生活。他仔仔细细地把独轮车擦洗了个遍,连地上滚的木轮子也洗干净了。其实地上一滚还不照样脏,他想我有毛病呀!天气干燥,车轴也干燥,“吱扭”声干涩又刺耳,毫无乐感。他用筷子滴了几滴香喷喷的菜籽油在车轴那儿,然后在天井里推了推,侧耳细听,声音才有些悦耳。他又想,如果母亲坐的话,她会满意的。他把独轮车靠回南墙上,身上全是汗。不过,出出汗也好,一出汗人就爽多了。他突然感到肚子会饿了,就喜冲冲地回屋烧绿豆汤去了。

绿豆汤刚烧好,还来不及盛,三儿子家的孙子肖巴骑摩托车回来了,说是大哥肖天叫他来喊爷爷的,说老太太在敬老院里哭了一夜,要死要活要回来,大哥叫她坐轿车她又不肯,非要坐爷爷的独轮车,所以大哥叫我回来问你怎么办。他一拍手,说,好来!音调高得把孙子肖巴吓了一跳。他戴了顶旧草帽,又给母亲找了把老阳伞,推起独轮车就往镇上欢奔。

他去时,母亲正闷恹恹地独坐在房里,见了大儿子,两行老泪不禁潸潸。原来,母亲看到呆在敬老院的十有八九是孤寡老人,人称绝户,没有后代的,就以为儿孙们送她进敬老院,是不管她的死活了。一夜翻转来覆转去,不茶不饭,想来伤心,现在猝见儿子,她便呜呜地哭出声来。瞧着母亲才隔一夜,人已憔悴几分,他是个知高识低的人,连忙收拾东西,说,妈,我们这就走。母亲一坐上歇在敬老院门口的独轮车,脸上顿有起色。他快活地喊一声借光,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圈中,腰弯弯地往前跑;那般的风光,怕是不下于当年的老三吧。

 

土路原本沿河而行,过去河里都是螺蛳,自生自灭,空壳堆得河床浅。河泥筑就的土路,日晒雨淋,上面就布满了田螺大小的螺蛳壳,闪动着冬日清丽丽的阳光。现在河早没了,土路也一天天地荒芜。木轮子碾过坎坎洼洼,颠得人屁股骨头痛。他想到一句笑话,别把老南瓜震开呵。老南瓜指屁股。这样的笑话,自然不宜同母亲讲,他就独吞了。他只是轻轻叫地推车,问母亲要不歇一歇?母亲不知答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他知道母亲的心思在高堤上,独轮车只管往前推。

一阵风过,鼻子忽痒忽酸,一个喷嚏,二个喷嚏,第三个喷嚏想打却打不出来,他仰天折腾了半天,还是让第三个喷嚏溜了。老话说一传二骂三记挂,也不知哪个记挂不成把他骂了。他摇头摆脑,小卒子向前行,独轮车照直行;气喘吁吁的,身上已有了汗意。

这是一条向上的路,不知不觉他们就上了高堤。高堤是条防洪堤,石砌的两边,凹凸无常,据说是破凶猛的洪水用的;平日站在村口望,它即使碰不到天,也高过屋顶许多。老三就是在这条高堤上碰到那个长头发男人的。当时他还不知道他碰到什么人呢。男人黑又黑,瘦又瘦;除了那头长发,老三对他印象不赖。母亲说脚麻了,要下来动动;老三正歇在高堤上,那人过来敬了棵烟,老三瞧是自己平常抽的烟,就接了下来。他对和自己抽一个牌子香烟的人有好感。他就和他聊起了农事农景。抽完一棵烟,老三回敬了一棵烟。长头发就夸这烟好,凶。抽完这支烟,老三起身要赶路,长头发就问,拍个照成不?

成。老三说。那人又说,拍了,登出来成不?老三问啥意思,他说登在纸上让人看呗。老三笑道,这土不拉叽的,谁喜欢看呢?长头发也是个志诚人,还问,要有人喜欢呢?老三也乐了,说,那就让他们看呗。长头发说这就好,就请母亲坐在独轮车,老三装样子推着,他在凹凸无常的堤岸上爬高落低的摆动相机,还咔嚓咔嚓尽闪光呢,搞得他一身泥,也不觉得脏,乐滋滋地还要请老三抽烟,又问了地址和姓名,说到时把相片寄给他。老三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下了高堤就忘了。谁知个把月后,一叠相片儿飞来了。谁知半年后,远天远地的刘镇长带着一帮子穿西装的来了,给了老三家带来了两只金光闪亮的大镜框,一只是奖状,另一只是相片。听人说这是获奖作品的复制品。原来,长头发登在《中国摄影家》杂志上一组作品《乡间“孝”道》,在全国现代杯摄影作品大赛上荣获了金奖。那组作品我不说你也知道,就是拍老三推着独轮车送母亲在高高的高堤上。连老三自己都不敢相信,就他和母亲,还有一辆独轮车、一条石砌的高堤和一片白云朵朵的青天,能拍让人见了就不知不觉地想哭。想不到长头发倒有几分本事。

民间出了个大孝子,镇里光彩,市里光彩。哗啦一下,市里的报社、电台、电视台纷纷往老三家涌,拍的拍,录的录,比唱社戏还热闹;肖氏五兄弟,一个个穿得毕挺,上老三家客串。第二天报纸就有了老三一家的全家福,居中是母亲和老三,两人都捧着大镜框。电视上也有了,母亲和老三是红花,另外四兄弟是绿叶。这事让五个兄弟脸上都贴金,三乡五里,走到哪儿都是一片赞许声。照刘镇长的话说,他们把一条普普通通的高堤走成了一道奇丽的风景线。

在他心里,老三就是自己。只有上老三家时,瞧见老三家客堂里供的大镜框儿,红红绿绿地亮得慌,他心里才有些空落落的,像腊月天嚯嚯地刮起了穿堂风。他就想,哪天呀我也犯困拾到个枕头,碰到个短头发的什么家呢,比老三还老三。他沟沟壑壑的脸上顿时嵌满了笑意,心头好像棒儿拔动了蚂蚁窠,推着独轮车急滔滔地走。

 

太阳好大,好亮,不太像冬天的太阳,没有到高堤,他就热了,就像空口吃朝天小辣椒,身上一阵阵燥;他解开外衣,索性图个凉快。“咔嚓咔嚓”在召唤!光荣在召唤!他因此没有慢下脚步来,反而更急猴猴地往前推。高堤近在咫尺,上去再说吧。他咬牙使出全力,在小斜坡上呼呼地冲向高堤,小斜坡上坎洼多,独轮车一颠一跳,让母亲苦相百出。他就起了后悔,刚才母亲要下来走,他固执不让,充什么好汉呢?后悔让他更加小心地避重就轻,走着S形的斜路,尽可能平稳地冲上了高堤。

独轮车余兴未尽,上了高堤,还兴奋地前冲;气喘嘘嘘的他透了口大气,他本想上了高堤就歇的,但顺势推车轻松,他就跟着车子往前跑,就在这个时候,又是一个大坎,也怪他放松警惕,独轮车没能避开,猛地一震,只听见独轮车右边忽然一轻,哐地一声,老马桶就像一朵百年老花,黑黧黧地盛开在亮汪汪的阳光下。独轮车顿时失去了平衡,像狂风折树一边倾,独轮车自顾自冲到堤边上。惊慌的叫声从他的舌尖上过,三魂早已出窍了两魂半;他右手用力压车杠,谁知母亲扑出车去,就像块石头滚在石砌岸上。不知怎么的,母亲的头发团散了,看上去像一股下坠的白烟。他扔了车,扑过去想抓住那股细烟,但一个扑空,自己也像块石头跟在母亲的后头,滚落高堤,被凹凸无常的石头一拳就打蒙了。他在失去知觉前,听到独轮车跟他的身后,轰隆轰隆地往下追,声音大得吓人。

母亲去世了。他去世了。独轮车去世了。老马桶去世了。

一道奇异的风影线消失了,四方乡邻开始新的记时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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