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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短篇小说 |
发表于《太湖》2006年第2期
夜如年,房间里黑重白轻,母亲摸索着,下床,坐上马桶。叮叮咚咚,像悬崖泉滴,稀拉地响在床横头;一股熟稔的气味,浓了又淡。墙有风。母亲上马桶很有规律,凌晨一次,午后一次,睡前一次。听母亲摸索着上床,咳过三声,躺平了,他才悄悄地起来。他不上马桶。他赶在儿孙们起来前倒马桶。因为儿孙们对这只老马桶过敏,见不得也嗅不得,不然就这人呕那人吐的,让他咬得牙根痛。他再怎么轻手轻脚,也还是惊动了母亲。听到邻床起动静,他忙说:妈,天还早呢,您再睡会儿吧。
噢,起来了。母亲答道。
他大了点声说:妈,我是说您再睡会儿吧。
母亲笑道:知道了,我就起来。
母亲耳背,说话基本靠猜。今天“逢一”,他知道母亲也躺不住,就巴着大天白亮呢。“逢一”的日子,是母亲的节日、他的节日,也是独轮车和老马桶的节日。他索性亮了灯,房里就暖暖地布满了光。尼龙帐里,摸索的母亲骨如麻,体似柴,让他不由得摇头,心里满是疼痛。多少年了,媳妇还在那会儿,他就让母亲睡自己房里。养儿养女为什么?就防这老来的凄荒。他揣起老马桶,用力挟在腰上,悄悄地出了家门,走进还明不明暗不暗的晨光中。
霜满天,风凛冽得像削萝卜下锅的刀儿,一下下地削天削地削活人;热脖子热脸,没两下就“削”出冰来了。他缩头,又伸头,像觅食的鹅,犟里带几分傲。这天冷得像个冬天,下场大雪就更好了。风儿吹得紧,霜重路滑,老马桶里隐约作声,他小心地走过三棵白了头的槐树,来到一块白地上。老马桶里其实没什么内容,只湿了小块嫩霜,白里做出块瘦黑来,像只水流流的牛眼睛。气味还是那个气味,老实说他也不喜欢;他别过头去想,香的还叫马桶吗!
马桶也有香的时候。母亲嫁过来那天,这马桶就是香的。他虽没亲见,却可以想象它年轻漂亮的样子:朱漆红艳艳,铜箍儿金闪闪,盖上鸳鸯戏水,田田荷叶,抽出一支俏莲蓬来,那是盖柄;阵阵木香,阵阵漆香,充满生命的亮丽和甜蜜的气息。闹新房的孩子们疯一样地抢马桶,哇噻!马桶里有香煞人的枣子花生,有喜煞人的钱角子呢。洞房花烛,父亲母亲,金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第二年夏天,一个蝉鸣如潮的午后,正忙着割麦担麦的母亲,突然喊痛,鲜血热流流地洇红了裤管,她扔了扁担就往家跑,刚坐上马桶,还没缓过气来,就听得“骨碌笃”一声,东西掉进马桶,哇地一声哭,他就来到了世上。从此,年隔一年,马桶就添一回血染的风采,洗下来的血水一脚盆一脚盆地朝外倒。肖家五兄弟无不是马桶里生的。说这只马桶劳苦功高,一点不算过。虽然那时候的农村妇女很会生。如今马桶已老,上面的铜箍圈不见了,朱漆剥落了,美丽的图案早已褪尽,莲蓬盖柄也破残难辨了;毕竟七十多年过去了,七十多年哪,岁月不饶人!
父亲去世时他七岁,已经有记忆了。平日身壮如牛的父亲,身穿铜板图案的仿绸衫,瘦弱地躺在门板上,脸上盖了块母亲绣的花手帕,脚上也是绣花鞋,压着几根龙须草。乡亲们说,脚踏龙须草,来世找个好爹娘。父亲浑身显得女里女气的样子,让他总觉得他不像是他的父亲。让他总觉得父亲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在那个初秋的黄昏。他时不时朝门外张望。母亲几次哭昏过去。他是老大,四个弟弟都由他自觉地看管着。到处都是因为父亲去世而闪亮的眼睛,到处都是因为父亲去世而不知疲倦的嘴巴,把他和弟弟们淹没了。
家里异常的热闹,又吃了鱼肉,不知轻重的弟弟们兴高采烈的;“五七”过后,家里冷清了,也少腥缺油了。有一天,老三突然明白了,他对老四说,妈死了,我们就有大鱼大肉吃呢。他扬手就是一巴掌,抽得老三嘴角喋血,傻了眼。
父亲走了,二十五岁就守寡的母亲天天梳头天天哭。
大天白亮了。河埠头寒风阴落落地吹,池水冰得没话说;鼻尖上凉丝丝的,挂清水鼻涕了。乡下闲神野鬼般的老头,一个个裹成肉粽子,西瓜皮帽顶风,三三两两地从池塘边过,去镇上孵茶店了。他也是个茶太公,平常日子茶要吃,麻将还要搓,不到午后不回家。他们过来一个喊一个,喊肖老大同去。这个时候他就歇一下手,擤去清水鼻涕,回说,明天吧。今天我得送母亲去老二家。听他这么说,他们也就不勉强了,谁不知道肖家出了五个大孝子,那是上了报纸电视的。在赞许或叹息声里,他弯下腰去,一手僵硬地拎住马桶,一手僵硬地紧握竹刷子,继续响亮地洗刷起来。
过去家家户户在池塘里洗马桶,谁不照样洗用的穿的吃的?到了夏天更是男女老少齐戽浴;现在只洗一只马桶倒人人嫌脏了,这池塘也被废弃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使劲地刷老马桶,刷了一遍又一遍,冲了一遍又一遍。在古老的池塘边,在这个冬日的清晨,他留心着附近有没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老三在高堤上遇到的那样,亮光一闪,光荣就上墙了。
狗日的老三!
清水鼻涕又挂三尺长了,擤也擤不完,简直通海了。他上岸,将马桶晾在池塘边上。早年,一个早晨下来,池塘边晾满了马桶,大小高矮,神态各异,非常壮观;马桶的颜色大致相同,如果把池塘比作一个永不愈合的疮口的话,那么马桶们晾在晨曦下的一片暗红色,就像从疮口挤出来的脓血。现在剩下孤零零的一只马桶了,它成了儿孙们眼里奇臭无比又丑陋无比的怪物。有次老五送母亲过来,他接过母亲的老马桶进屋时,儿孙们一个个像避瘟神一样,捏鼻子捂嘴地逃跑,让他瞧着来气。长孙肖天倒是没跑,但他阴阳怪气地说,这只马桶可以进博物馆了,还不知轻重地踢了一脚。锃亮的尖头皮鞋在老马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简直踢在他的心上;他怕老马桶不经踢,咣当一声全散了。母亲基本靠旧物过活,要是没有了老马桶,她还怎么生活呢!他很少跟儿孙们发火的,但这天他火了,脸青啊紫啊灰啊白地变色,用接近于怒吼的嗓音朝儿孙们喊道:都给我出来!
儿孙们被他的声音震住了,一个个乖巧地出了自己的房间,摸着门框,奇异地望着愤怒中的他,站在宽敞的客厅中央,右手像举红色语录本一样高举着老马桶,举到儿孙们必须仰头的高度;他的左手则斜在胸前,向上,指着马桶。他大着嗓门问儿孙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儿孙们面面相觑,目光在他的身上,在老太太和老三的身上,跳来跳去。
老三扶着母亲站在门口不动了。他从没见过老大这个样子。老大抽他耳光那年,他才四岁,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他最后的目光将铁钉钉板一样钉在长孙肖天的身上,因为他是长孙,是肖家孙子辈的带头人,而是都要做爹的人了,还这个德性。这让他非常恼火,他冲着自己最得意的长孙吼道:你晓不晓得这是长人的地方,没有这只马桶,能有你们爷爷你们爸你们吗!啊!
他高举着老马桶,在客厅缓缓地转了一圈,好像他们不识马桶似的,让他们看看灵清。
都给我听好了,下次谁敢碰老太太的马桶,我就打断他的狗腿!他继续吼道。
那些刚才作鸟兽散的儿孙们,见他把气出在肖天身上,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一个个顿时缓过劲来,嘻嘻哈哈的;这个说,噢,原来是生命的源泉啊。那个说,噢,原来是老太太的伊甸园啊……
袖口湿了,在风里阴冷阴冷的;他绞了绞,没有绞不出水来。他又擤了一下长长的鼻涕,啪地摔在地上,双手来回搓了搓,就拱手回屋熬粥去了。母亲爱吃新粥。她的牙齿落光了,配了付假牙,齐刷刷的,像十七八岁似的;绍兴腐乳下粥她能吃一大碗,正餐还能顿顿吃肉……都九十一了,大家都说老太太成仙了,活个一百岁屁屁松。这是做儿孙们的福气啊,方圆百里,谁不知道肖家有位毛百岁的老太太,将来她老人家的白事,可是乡里的大喜事呵,这样的豆腐饭可是沾福的呵。
粥焖在锅中,他给母亲端去洗脸水。等母亲梳妆好了,他又端去热粥。儿孙们还没有走,他叫母亲先不要出房间。儿孙们都在外面挣大钞票,不到半夜不回家,不到太阳晒屁股不起床。太阳老高了,哈欠连连的儿孙们才汽车“啼啼”、摩托车“哒哒”地走了。
就像儿孙们见不得嗅不得老马桶一样,母亲也听不得汽车摩托车声,听了一颗老心就颤得乱七八糟,简直要她的命了;也闻不得汽油味柴油味,闻了就气急胸闷头痛欲裂眼冒金星,出气多进气少。记得七年前,村口头那条宽煞人的新马路刚通车时,老太太的重孙肖天一片孝心,要替爷爷把老太太送到二爷爷家里,让老太太也坐回高级轿车,开开洋荤。这车他是坐过的,坐上去软屁屁的就像坐在棉床上,哪里是硬梆梆的独轮车能比的。这是好事,他喜滋滋地把母亲劝进高级轿车里,叮咛长孙慢慢开。高级轿车爬在村道上。母亲望出去阴沉沉的,明明瞧着李家小媳妇从对面走来,脸黑得像包公,母亲连打了好几个招呼她都不理睬,脸肿肿的。后来又碰到张老头,也是脸肿肿的,根本不把轿车里的母亲当回事。母亲就纳闷了,咋她一坐轿车人就变了呢?这要换在平常,母亲坐独轮车的话,她们还不老远就甜嘴甜舌地喊她老太太了,一张张脸笑得流蜜,感情有多好啊!还有那顺路的乡亲们就和她天好地好地说一路的体己话,那感情多好!哪像现在这般生分,车里车外赛过哑子说话叫聋子听,黄连涂猪头苦恼子啊。母亲万思千想,就在心里面转悠。
轿车爬上新马路就提了点速,更加平稳地行驶,但老太太开始堵胸,头也一拎一拎地痛,脸色渐渐白得像刚挤的牛奶。到了老二家,老太太都说不了话了,可把二儿子给急的,当即扑嗵就跪下了,磕头如拔葱,求祖宗保佑。
他没有和母亲一起坐轿车,依旧推着独轮车去老二家的,因为母亲的马桶和铺盖得送过去。介高级的轿车怎么放老马桶呢。他走的依旧是老路、小路、近路,但不管他怎么抄近路,轿车呼地一下就到了,而他要走上半天;等他赶到老二家时,母亲已缓过来了,在床上啊唷啊唷地呻吟。愤怒中的老二,见了老大就辟头盖脑地一顿臭骂。他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听到母亲厥过去时,“扑”地跪倒在母亲的床前。
听说母亲病了,老三老四和老五匆匆地赶来了。老二因为情绪激扬,脸都歪了,他一遍遍地复述着,大家脸上都戚戚的,也没有二话,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但后来还是出了点状况,有次老五贪图新马路宽敞平坦,推起来轻松,就偏离了那条崎岖的老路。新马路上车流如强盗,横冲直上;笛声如雷,惊心动魄。结果没走几步,母亲就被身边“呜啊呜啊”飞来飞去的汽车摩托车吓得魂飞魄散,手足失常,差点闹翻了车。要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敢往下想,早已脸无人色,赶紧回去走老路。这事,老五也不敢瞒大哥,一到他家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