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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原创养鸽子的人很古怪文化杂谈 |
分类: 短篇小说 |
发表于《当代小说》2007年4月上
楼底下出现锣不像锣鼓不像鼓的吵闹声,是在这天晚上的十点左右。当时我已经睡下了,但妻子还坐在床上,手握遥控板,在测试老电视机的性能。生活本来就缺乏异常的声音,现在突然从楼底下冒上来了,这让从不放过任何热闹的妻子,犹如箭一般射向阳台。当她发现楼前的路灯下,有个家伙左手提了个东西,右手也提了个东西,在奋力制造一种奇特的气氛时,就兴奋不已地朝我大叫起来:喂,你快来看哪。我懒着理会,摸过遥控板,调大了电视机的声音,盖过外面飘进来的声音。但妻子突然冲进来,把电视机关了。她说,很多人涌过去了,他好像在哭。
我问,谁呀?
她说,还能有谁,楼上的疯子呗,是不是在里面吃了生活?
我说,不可能,你没听说三陪女发短信给小姐妹吗,快来哪,杭州的警察不打人。妻子横了我一眼。我说还不是从报上看来的。妻子说,但他真的在哭呢,脚边还有堆东西,黑乎乎的。是吗?我套上长裤,到阳台上张了张,下面人头济济,根本看不见东西。这么多人呀,我说我去看看,等我转身,妻子早就不见了,她溜得比兔子还快。女人家属猴就这德性。
我关好家门,踢踢哒哒地追下楼去,早不见了妻子的踪影,只见横路上挤满了人,人堆里传来那家伙猛敲的破烂声,他边吼边哭,至少声音带着严重的哭腔,以及愤怒到了极点的那种颤音;他骂我们是强盗!牢监犯!刽子手!萨达姆!不得好死。这分明在单挑我们这幢楼的人,但奇怪的是,人堆中十有八九是我们这幢楼的,他们并没有奋起反抗,只是摇头,吧唧嘴,感叹声声……全不是他们平常的作为。李阿狗的老婆从人堆里钻出来,我忙问她,出啥事体了?她那男人般宽大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哭不像哭呕不像呕地朝我拼命地摇摇头,就踢踢哒哒地跑开了。接着我就听到她呕吐的声音。难不成那只失踪的小鸽子跟她家有关?有可能,李阿狗都让鸽子闹出忧郁症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再则说了,这幢楼里谁家没有灭了鸽子的心思呢?其实他都有一百只鸽子了,少一只小鸽子就至于这样吗?
突然又是一阵猛敲,就像街头卖艺人惯用的伎俩,靠喧天锣鼓来招揽人,他又在骂了。我伸出双手,犹如穿行在茂密的芦苇荡一般,从芦苇丛般围观的人缝中扒开口子来,艰难地往人堆里钻。就像一枚子弹穿过漫长而又漆黑的枪管之后,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我惊呆了。让我目瞪口呆的是我与他之间的一座小山,一座由一百只鸽子的尸体堆积起来的小山。白的尸体和黑的尸体黑白分明,却又错落有致,使得这座小山很抓人的心。我突然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心口闷闷的,不敢看朦胧的路灯光下,永垂的鸽子们睁着幽深的眼睛。它们活着时,我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它们的眼睛,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它们为何用这种深不可测的目光打量世界?那份小小眼眶里的晶莹,是它们最后的眼泪吗?我退了两步,傻傻地望着小山那边更加傻傻的疯子。
他的背后就是高高在上的路灯,这使他那张相当狰狞的脸,始终处于阴暗的地方。但从狰狞的五官山上流下来的两条小溪清晰可见,即使他时不时用袖子将溪水抹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居然有心思仔细地察看了他手上的东西,左手是只全新的搪瓷面盆,白底,边上有圈小红花;右手是根杵面棍,中心粗两头细。他机械地敲打着开始掉瓷的面盆底,机械地声讨着毒害鸽子的凶手。他带有严重哭腔的声讨词,吼来吼去就那么几句,最多将萨达姆换成本·拉登;起初人们还觉得有趣,再听就索然寡味了,就有人回家了。但大多数人依旧兴致勃勃地守候在那儿,等待着110振聋发聩的警笛声,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有人说刚才少了一只小鸽子他就用薄刀剁人家的门了,现在一百只鸽子死翘翘了,你说好戏是不是在后头呢!这时候那冒着想把谁灭了的绿光的乌豇豆,突然烙在我的脸上,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身子一矮,像条落荒狗仓皇地钻出了人堆。
我火燎火烧地找了七八圈,才大浪淘沙淘到妻子;我拉住她的手就跑。妻子正看在兴头上,骂我神经,慌里慌张干什么?我说回家,我有话跟你说。她说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还没有看够呢。我一看楼道口,人来人往的,哪是说话的地方。她见我迟疑,就问我是不是知道谁下的毒?我摇摇头,我说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她问哪一句。我说就是你拿了两把薄刀和他对峙的时候,你说你巴不得他的鸽子死光光的那句。她哑然失笑道,我那不是气话吗,谁会当真。我说这就难说了,这家伙要是体温一上来,认定是你做的,我们可就麻烦了,我看你还是去小姐妹家避避风头吧。妻子老嘴一撇道,他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让他全身的毫毛精精光!她又骂我道:谁像你长了个蚊子胆,没事去避什么风头,想避出点事情来是不是?说着摔开我的手,又钻回人堆了。
我不看了,回家了。我躺下去时,看了一眼壁钟,将近十一点半了。当敲面盆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楼上就有人骂娘了,以及奋力关窗的咔嚓声,毕竟午夜了,睡觉的人们都知道安静的可贵。我努力不去想鸽子的事情,但那座黑白分明的小山,却始终占据了我的脑海,叫来愚公也没用;它们的惨不忍睹,令我觉得我们所忍受的一切和一百条生命相比又算得什么呢?这或许就是樱花路九幢的人们没有吱声,反而纷纷用自己的手机给鸽子报警的缘故吧。所以我睡着了,还在梦里等待警笛,但我睡得太死了,竟没有听到鸣笛声,就连妻子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也不知道。
黑暗中我猛地抱住妻子,惊慌地说,他追杀过来了,他说一百只鸽子的性命,要用一百个人的性命来偿还;他见一个杀一个,隔壁单元的李如狗夫妇俩,再隔壁单元的刘大妈,还有我们单元的小耗子,都让他杀了……妻子骂道,做你的大头梦!我刚回来,他还在楼下呢。我清了清脑子,问110来过了吗?她说没有。她拉住我的手兴奋地说,这下好了,我们终于得解放了,明天我要把毛毯床单枕巾枕套统统晒出去,嘿嘿,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说着她把我的手放到她的小岛上。这是我们夫妻间的老信号了,她接着说,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吗?我说都几点了,明天吧。老实说我一点心情也没有,那一百只死翘翘的鸽子让我的身体怎么也硬朗不起来。但这晚的妻子却有些不依不挠,有着以往所难得的兴致。平常我们已经基本不碰,倒不是反感做爱,而是没有了做爱的激情,说句无厘头的话,叫没有搞头。有时候不得不以“五一”、国庆等国定佳节为由,强打起精神来,和全国人们欢度一把,也味同嚼蜡。我不明白当年的幸福和快乐感都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这天晚上,不,确切地说次日凌晨,妻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我觉得自己差不多能行了,却突然听到从楼底下传来的笑声,疯子哭够了之后的笑声。这鬼哭狼嚎般凄厉的声音,如同冰鞭抽在我的身上,我又突然不行了,我败下阵来了。别说妻子,就是我自己也很失望。妈的,这年头五十不到咋就不像个男人了呢。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进来时,我的头一拎一拎地痛,但瞧着妻子背向我的瘦肩,缩在床的那边一动不动,我想还是我去取牛奶吧。我下了楼,走到楼前的横路口时,我就不知道往哪儿下脚了。路面上有一百只鸽子撑开了翅膀,以某种阵式作地面飞行状,挡住了我们的去路。飞行的鸽群三五米宽十来米长,花花的一片,一如它们在天空翱翔时的模样,仿佛还能听到它们在飞行时斗嘴的咕咕声。鸽阵两头有几只鸽子已经抛头颅洒热血了,大概是天亮前被路人误伤的。有一只鸽子的脑髓都爆出了,像两条米黄色的小蚯蚓,蠕动在晨风中。我不知道环卫工人为什么不把道路清理干净?路人们见了这阵势,谁也不敢把自己的脚放到飞翔的翅膀上;走路和骑自行车的就从绿化带上绕过去,而开摩托和汽车的,则不得不退回去寻找别的道路了。有几个早晨时间比较宽余的老头,站在百鸽阵前推敲着什么;等我从小区围墙外的小店取回来牛奶,绕过绿化带时,老头们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呢。
我回家把牛奶热了,还用昨天的半碗剩饭泡了两个半碗泡饭,作为我和妻子的早餐。下泡饭的是,雷打不动的涪陵榨菜和绍兴腐乳。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妻子的脸今天有些肿。我小心地说着路面上的鸽子阵,骂环卫工人偷懒。妻子白了我几眼,说那又不是生活垃圾。她说难怪我刚睡着,她们就惊头怪脑地尖叫起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呢。我又用筷子醮了醮泡饭里清汤光水,在餐桌上比划着那个阵式,妻子撇了一眼说,这不是个“毒”字吗?我一看果然是的,就赞她聪明。妻子的脸色这才有一点点回暖。我刚端起牛奶杯想喝,脑子就“歪”到刚才看到的鸽子脑髓上去了,米黄色的蚯蚓在晨风中颤巍巍地抖,结果我一口也喝不下去,就出门赶班车去了。去单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疯子在路上摆这个字有什么意思呢?
这天下午我请了个假,提前两个小时回家了。为什么我要早回?早回干什么?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总之我在办公室里坐到毛三点钟时就再也坐不下去了,心神不定得想发疯。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小区,看到路面上的鸽子不知让谁清除了,阳光下,唯有隐约可见的血迹黯淡地诉说着什么。那两条米黄色的蚯蚓还在,没有爬远。我没有马上上楼,而是绕着我们这幢楼走了一圈,我看到我们楼上家家户户都跟过节似地晒满了东西,唯有疯子的阳台外面空空荡荡的。这很好。我咚咚咚地跑上楼去,当我停下脚步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顶层,来到了疯子家的铁门前,我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跑下楼去,回到第二个单元的自己家。
大家都觉得事情不可能就这么了了,所以整幢楼的人们,都在相互打听疯子的消息。但疯子一直没有消息,他的房子一直关着,包括他私自用铁门圈进去的我们的那个屋顶。他好像一夜之间从地球上蒸发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三年了,我的女儿都在北京读完大学,在京城找到了工作和丈夫,留京了,还没有疯子的消息。我和妻子还住在老楼里,还用碗筷打扫昔日的剩菜冷饭,还常常提到楼上的疯子和他的一百只鸽子;我们猜想他的失踪,会不会就失踪在这幢楼上?譬如他的房子里或楼顶上。当然,也有可能他去了远方,在一个我们不知名的地方,继续养他的一百只鸽子。
樱花路九幢的老邻居们,在疯子失踪的三年里,几乎都搬出去了。我也有过这个念头,把这套二手房转手出去吧,重新找个住处;因为经过那个夜晚之后,我们再也忘不了疯子。而且就在疯子失踪的第三或第四天清晨,有一只小鸽子突然来到了我们楼上,它应该就是疯子的第一百零一只鸽子了,它正如他向我们所描绘的那样,清一色灰色,又那么小巧。这只小鸽子就住在楼顶上,它有时候也去疯子家的阳台,应该知道里面的情况,但它不讲人话,它的话咕噜咕噜的谁也听不懂。小鸽子虽说有着宽敞的住处――整个屋顶,但没有了喂养它的主人,不,应该说是一下子拥有了太多的主人。我们这幢楼里的每个人,都成了它的衣食父母。每当它飞翔归来,随便停泊在谁家阳台外晾晒衣物的铁架子上,这家人就会悄悄地打开窗户,在阳台的地板上撒上小鸽子爱吃的小米啊玉米细粒啊,以及清洁卫生的饮用水,让小鸽子美美地享用。对此,小鸽子一点也不怕生,它和九幢的人们亲如一家。它独自在天空中飞翔的情景令人赞美。
但它的存在就像一把记忆的钥匙,让原先的老邻居们无法忘却楼上的那个疯子,那个失踪了多年或许冷不丁又会冒出来的疯子。老邻居们选择了离开。但我一直搞不懂的是妻子,她说什么也不离开这幢楼,她说要是我们搬家了,那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回来就找不到家了。老实人说谎就这德性,我总觉得妻子在等待什么,她在等待什么呢?
有一天,妻子说那天是她藏了小鸽子,她本打算送给她们单位的一个小鬼玩的。
我不信,这肯定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