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飞天》2008年第12期

第二天清晨，五谷推香草家的门时，却发现门是拴上的。他一阵乱敲，香草说来了来了，都有老婆的人了，还这么性急，要生囡的。她刚撤下门栓，五谷就推进去了，电筒光打在香草的身上，溅出耀眼的白光。香草披了一件白衬衫，电筒光一打，跟没穿也没什么差别。这少妇的身子自然和小大姑娘的两样的，香草可是被大家叫“两大三小”的俏寡妇呵。这“两大三小”，就是大奶大屁股，和小手小脚小嘴巴。五谷心里一哆嗦，手电筒啪地掉在了地上，打了几个滚。香草上了床，听到响声，问五谷怎么啦？五谷说没什么，便轻手轻脚地爬上阁楼。到上面一看，阁楼已经整理过了，空了很多，也干净了很多。五谷坐在窗前张望时，发觉窗玻璃也擦过了，望出去特别清晰、明亮。五谷就朝楼下喊，谢谢你，香草姐。

五谷又看到街上的行人、出门捕鱼的白条、自己的老婆……就像看木偶戏一样，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香草问他笑什么？他说我不告诉你。香草就怀疑他是在笑她，就问你在笑我吗？五谷想她真是冬瓜对到豆棚里，就更觉可笑了。香草听到更大的笑声，就骂五谷你个小兔嵬子，到底在笑我什么？她起来了，倒了杯热水给五谷，要他老实坦白。五谷说，香草姐，我没笑你，你看我老婆，你看这个过路人，有没有一种看木偶戏的感觉？很有趣吧。你笑这个啊？香草说，我不觉得有趣啊。五谷说，那你看好了，我变个更有趣的，他手向窗外一指，说，亮！他扭头看看香草，说，你不觉得比刚才亮多了吗？

香草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我看你才有趣呢！

香草走后，五谷取过茶杯，捧在手中。他闻到了杯子上的香味。那是香草手上的香味，很好闻，像另一种茶香。他的脑海里扑地浮现出两个女人来。一个是桃花，一个是香草。桃花的身子像根芦苇，又细又干；而香草的身子像冬藕，又白又丰满。桃花的奶子像只毛桃，又瘦又硬；香草的奶子像只雪团瓜，又香又软。桃花的屁股像搓衣板，又扁又薄；香草的屁股像石捣臼，又圆又大……人比人比煞人，五谷赶紧摇头，把这堆越滚越大的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

随后的几天里，他不无遗憾地想，要是桃花有她自己的相貌和香草的身子，那该多好啊！那她就是方圆几十里内的大美人了。想过之后，他又责备自己，桃花已经很好了，他那样想是不对的。他应该把香草的身子从脑海里抠出来，可是，他越抠，她的身子就越往他心里钻，越钻越深，有一天清晨，香草给他开门时，他终于突然抱住了那诱人的身子。

香草尖叫起来：五谷，你疯了！

白条已经有两夜没有回家了。这天是十六，他依旧睡在船上。桃花找来时，他正静静地躺在船上，闭目养神。在候水妖的日子里，上半夜他要睡一会儿，确保从午夜到天明这段时间的清醒。桃花叫了他几遍，他才出来。他不敢相信她真会来候水妖的。他说，你不怕被水妖拖下水吗？桃花说，我还巴不得这样呢。

白条把桃花接上船后，重新将船泊好。他招呼桃花到船舱里坐，她摇摇头，坐在船头上。白条回到船舱里，双手枕在脑后，侧躺着，扭头望着桃花。只见她坐在月光中，躬着修长的身子，手托下巴，呆呆地盯着河水，一句话也不说。她忧伤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月光在汇聚，在扩展。无意间，白条看到一颗星星从她的眼里跌落下来。白条愣住了，他猛地坐起身，问，五谷嫂，你怎么啦？

这一问问得桃花将脸埋在双臂间，哇地哭出声来。但不管白条怎么问，她只管摇头，就是不肯说。白条被她哭得乱了方寸，他说，我的姑奶奶，你倒是说话啊！桃花渐渐地收住了眼泪，她自言自语道，我真想一头扎进河里算了。白条又问她怎么啦？她说，昨天你看到五谷和他爸在街上吵架了吗？白条说，没有。她说他们吵得很凶，都打起来了。为什么？白条问。她说，为了一个女人。白条又问，是为了香草？桃花说，你也知道他们……白条说，我是瞎猜的。

那你来候水妖，是想……白条又问。

桃花说，白条哥，我是来找你的。

白条说，找我？

桃花说，你知道，现在五谷天天都去香草家，说是去埋伏，其实……而我在三角街里，就只认识你白条哥了，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白条说，你说啊。

桃花说，你能不能帮我往我们家道地上扔两条鲫鱼，而且要当场抓获？

为什么？白条问。

桃花说，这样，他们就再也去不了香草家了。

白条替桃花气愤，但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桃花说，那你说怎么办呢？

她又说，我真想回去啊。

回去？白条问。

她说，是的，回上河村，回到过去。

第二天傍晚，白条刚回到家，香草大屁股一扭一扭地过来，问白条还有鱼吗？白条不响。香草就动手翻他的鱼篓。鱼篓里只有一大一小两条鲫鱼。她问多少钱？他突然大声朝她喊，不卖！香草被他吓了一跳，说，你想吓死我啊。白条说，你请回吧，有鱼我也不卖给你。香草很夸张地“呵唷”了一声，双手一叉，说，你什么意思？白条说，我的意思是说，这两条鱼我要做种了，我啊在床底下挖个洞，把一条老鱼和一条小鱼养起来，你看怎么样？香草脸一臊，朝他骂了句神经病，就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桃花开门出来，劈头就传来两记“扑突”声，只见两条鲫鱼从篱笆墙的东边飞来，丢在她家的道地上。这两条鲫鱼与往常的不同，一条是老板鲫鱼，另一条只有半筷头长的小鲫鱼。她扭头看时，只见篱笆墙的那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条。他朝她笑笑，说，早。桃花突然大声喊，抓小偷！抓小偷！

驼背万根头一个从家里冲出来，他吆喝一声：白条，你还有什么话说！秋菊连忙跑到街对面去叫五谷了。六葱冲到篱笆墙前，责问白条，你这样做，对得起谁？白条说，你说我对不起谁？六葱恨得咬牙切齿，算我瞎了眼。她哇地哭出声来，用手捂住嘴巴跑回家了。

虽说时间还早，天刚蒙蒙亮，但来三角街茶室喝茶的，来沈记肉店买肉的，来张氏豆腐店打豆腐的人们，纷纷过来看热闹。秋菊在自家的院子里跳上跳下，骂白条用这种卑鄙、下流、无耻的手段，勾引她们家的儿媳妇，还诅咒她秋菊。桃花羞愧难挡，抽身要回屋，但被婆婆秋菊死揪住衣襟，不让她离开众人的目光。秋菊要大家好好看看她，她说你们看呐，这就是我们家的儿媳妇桃花，多漂亮啊……

驼背万根和五谷找了家伙要收拾白条，白条赶紧逃回家，关上门。父子俩又是用棍子捅，又是拿脚踢，但白条就是不开门。他们在众人面前傲慢地骂他缩头乌龟，要他死出来。围观的群众，等了半天，既不见门开，也不见白条应战，没什么看头，就纷纷离去了。

从此，白条就成了名符其实的“鱼跳”。

从此，他走在大街上，经常会出现一些小孩，兴奋地朝他喊：鱼跳！鱼跳！值得欣慰的是，正如桃花所愿，五谷再也没有理由去香草家埋伏了。但有一点又令人绝望，自从那天六葱仰天痛斥：“你们都在骗我！你们全是骗子！”之后，就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了。到了这年的秋天，她自作主张，就匆匆地嫁给了邻村的小伙子胡新柳，并发誓再也不回三角街了。

六葱出嫁那天，黄家吹吹打打的，非常热闹；白条一早就出江捕鱼了，但那天他的手气特背，一整天连根鱼毛毛都没有捕到。他想我真是一个背时鬼。收最后一网时，他鼓足了劲，朝江心大吼道：白条，你是一个背时鬼！这一声吼，吼得他眼里火辣竦的，满是又苦又咸的水。

桃花偷偷地找过一次白条，为六葱的事，来向他赔罪。她感到非常抱歉，她也劝过六葱，但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白条蹲在地上，别着头，强忍着眼里的泪水。他叫她走吧。但桃花没有走。她走到白条跟前，俯下身来，将手轻轻地插入他的头发中。她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头皮，手势那么轻盈，那么温馨，充满了女性的气息。她说，白条哥，对不起，我也不想弄成这样的。她忽然流下了眼泪，她说她太自私了。

白条突然站起身来，他说这不关你事。

桃花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白条一动不动，用一种生硬的语调说，你走吧。

桃花没有松。

他突然大吼起来：走啊！

电影开映时，驼背万根偷偷地来到香草家，一推，门竟拴上了。他敲了两声，叫她开门。他知道她在家里。但香草就是不开门。手指敲痛了，他就用脚踢。屋里终于有人对他说，老爸你要来也再等会儿呀！驼背万根骂了句“操你个兔嵬子，再晚电影就散场了。”他最后砰地一脚，气愤地回家了。

白条没有去看电影，他得把渔网补好了，明天好捕鱼。突然一阵风从门外扑进来，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没等白条看清楚是谁，他支起的渔网被撞倒在地上。女人倒在渔网上。她穿得很少，确切地说，只穿了一件月白背心和一条裤衩，好像被歹徒刚从床上拖出来似的，有过一番搏斗，背心的后背撕了一道不小的口子。等女人从渔网中抬起头来，白条看到了那张美丽的脸庞，在灯火里泪光闪烁。桃花双手紧捂着胸口，整个人不住地打着冷颤。白条伸手扶起她。他说五谷嫂，你怎么啦？这一声问问得桃花声泪俱下，她呜呜地哭泣道，我不想活了。呜呜呜，我再也没有脸见人了。

原来，桃花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去看电影，刚才她听到开门声，以为是五谷回来了。是五谷吗？她说，给我倒杯水来。五谷嗯了声，便进了房。他黑灯瞎火地端水进来，桃花还当他是节约用电。他到了床跟前，她才晓得不是五谷，是公公驼背万根。他突然像野兽那样扑在她床上，她吓坏了，拼命地叫五谷。驼背万根说，你不用叫了，他这会儿正在小寡妇那儿快活呢！桃花拼命地挣扎，终于逃了出来。她本是去叫五谷的，可不知为什么，跑出院子，就直接来这儿了。

白条瞧着她瘦俏的双肩一抽一抽的，便找了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那是他的外套，非常大，正好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了。白条说，这样吧，五谷嫂，你呆这儿，哪儿也别去，我这就去把五谷叫回来，好不好？他又问了一遍好不好，桃花才点点头。他刚拉开门跨步出去，就被当头一棒打蒙了，只听得有人大喝一声，我揍死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白条向后沉沉地倒去，他倒在了一堆渔网上，失去了知觉。

桃花没有想到五谷会来，更没有想到他是和无耻的公公一起来的；那一刻她只觉得有丈夫在身边，自己便有了依靠。她叫了一声五谷，便向自己的男人扑过去。但等待她的不是坚实温柔的怀抱，而是一记恶狠狠的耳光。接着，五谷撕下她身上所披的外套，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婊子！你个臭婊子还穿着他的衣裳。桃花又倒在地上。她看到白条头上涌出来的血，顿时尖叫起来。驼背万根将手中的木棍架在桃花的肩上，他说，你给我老实一点。桃花看到公公那张嘴脸，就知道她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五谷根本就听不进去。她傻了似的跪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架在她肩上的那根木棍，好像木棍上长出鲜花来了。

五谷像一条疯狗，疯狂地挥舞着木棍，将白条家里的一切能够敲碎捅破砸瘪的东西，作了一个彻底的了断。瞧着白条家一片狼籍，他总算是稍微出了口恶气，便过来一把揪住桃花的头发，把她拖回家去。他一路拖，一路骂：你个小婊子，老子今天是要和你算算总帐了！

白条醒来时已是半夜了。家里的灯孤独地亮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头上一阵阵地痛，摸了摸，好大一个疤，但血已经止住了。家里成废墟了，他心里寒得很，真是欲哭无泪。他什么都懒得去收拾了，找到床，就躺下来，连灯没有熄。天刚蒙蒙亮时，他习惯地醒来了，头不痛了，应该无大碍了吧，就起床收拾了衣物、渔具和船上用品，便出门了。谁叫他是河水鬼投胎的呢，一天不捕鱼，他心里闷得慌。

出了院子，他看了看隔壁的黄家，一点动静也没有。本来，这个时候桃花出来打扫卫生了。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但白条不愿去多想。不管怎么说，从今以后，他白条再也不管别人家的事了，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这也是他一个早晨收拾了衣物，打算夜里睡在船上的原因。他把东西搬上渔船，稍作整理之后，解了缆绳，离开河埠头。

白条的眼睛突然被河埠头附近的东西“划”了一下，特别惊心。但一下又不见了。他瞪大了眼在附近扫来扫去，终于发现了那团黑。他明白是什么划痛了他的眼睛。他将篙一撑，在渔船缓缓靠回河埠头时，伸手从河里抓住一把头发。他从河里捞起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他不用看也知道是桃花。他把她救上了船，他望了一眼三角街，然后开船。

这天晚些时候，上河村有人来黄家报丧，说桃花淹死在琴河中了，上午被人发现后，捞在了阔板桥上。来报丧的人只知道这么多，具体的他也说不上。驼背万根和五谷不相信桃花会死在她自己的娘家。报丧的人说，这种事好开玩笑的吗？他只管报丧，信不信随你们。

桃花死后不久，香草就“娶”了一个男人进门。他是个屠夫，杀猪的，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看人总是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像看一只待宰的猪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也不知香草是从哪儿觅来这么个宝贝。驼背万根和五谷都“寒”他，不敢靠近香草半步，只听得夜半时分，从香草家里传来她挨宰般的呻吟声，黯然神伤。

对于黄家来说，倒霉的事情，在这年秋天可谓接踵而至：在父子俩痛失美人后不久，驼背万根在上班的地方被逮走了。他挪用公款，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据说判决前，他带信来，想见香草一面；但遭到了香草的拒绝。香草告诉来人，她最恶心这个驼背佬了。你看他骑车的样子，就跟一只老乌龟骑着自行车在杂技表演，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可从来没有在他那儿得到过什么好处，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这年冬天，白条也疯了。他把家卖给了这个绰号叫“日本佬”的屠夫，当作屠宰场用了。白条用卖屋子的钱和原先那条旧船，换了一条大渔船。那是有三节船篷的渔船。白条驶着这条渔船，沿着燕子河一路向西，过七甲闸，进入浩浩荡荡的钱塘江后，就再也没有回三角街。

从此，我们没有了白条的消息。

十几年后，人们在与钱塘江相通的内河里，发现了白条那条船的踪影。它有时候停泊在燕子河上，有时候停泊在琴河上，有时候停泊在先锋河上，有时候停泊别的什么河上。白条的渔船很特别，你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船中央的桅杆顶上，总是飘着一团红颜色的东西。这东西，你可以叫它是旗帜，也可以叫它是招牌。但确实地说，它只是白条的一条红短裤，它是白条举在空中的信号，一个与女人有关的信号。

白条终身未娶女人，但据说在每一条内河边，都有着他的情人。

这个河水鬼投胎的家伙，在渔夫中是成了精的，不管别人捕不捕得鱼，反正他每天上钱塘江中撒三网，不多不少就三网，三网撒完便回了。但这三网，网网有收获。这人也怪，七八两的鲫鱼、一斤以上的鲻鱼、三五斤重的螺蛳青……这些好东西，他都留起来不卖的，也不自己吃，而是送给他的情人们的。这样的日子，他总是将自己的红短裤叉得高高的，让它迎风飘扬，呼唤着情人的到来。

与此同时，在三角街里，如果某个清晨，谁家的道地上，活蹦乱跳着两条鲫鱼，则喻示着这户人家可能发生了以下几种情况：老子或儿子在外面偷婆娘；老子扒灰；老娘、女儿或儿媳妇在外面偷汉子；老娘与女婿有一腿等等。我二十岁离开家乡去外地就学，此前就见到过一次“鲫鱼事件”，那是因为杨家的小女儿被赤脚医生打针“打”大了肚子。

这时候白条已去世多年了，但“鱼跳”作为一种习俗，被流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