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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中篇小说 |
发表于《飞天》2008年第12期
那天,桃花问白条,你相信有河水鬼吗?
白条说,你不知道吗?我就是河水鬼投胎的。
桃花说,那你说会不会是水孩子送鱼给我的?
白条说,难说。
桃花想肯定是这样的,要不,谁会无缘无故地一次次送老板鲫鱼给她呢?回到家里,桃花就告诉五谷,她现在不怕鲫鱼了,叫公公不用那么辛苦,天天一早到人家阁楼上监视,又累,又要麻烦人家。她对五谷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几天埋伏下来,阿爸都瘦了,比你都瘦得厉害。五谷说,千金难买老来瘦,这不是更好吗。桃花说,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去不去说?五谷说,我不去,当初说怕的是你,现在说不怕的也是你,你当你是谁呢?你是人家的儿媳妇,你弄不弄得灵清?桃花说,你不说,我自己去说去。
桃花自己找公公说去。驼背万根一听,问她怎么回事?六葱也吵着要她说清楚,是不是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桃花不想提水孩子,便摇摇头说,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她现在想通了,不再害怕了。驼背万根说,这怎么行呢?年轻人做事就是没数没帐,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桃花想不到惹得公公这么生气,吓坏了。秋菊觉得丈夫说话太过分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桃花说不要查了不是更好吗?她没好气地说丈夫道,你是不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
驼背万根一愣,说,你说的是什么话?
秋菊说,人话,你听不懂吗?从明天起,你就不用去了。
桃花刚回到房里,六葱就追进来了。她问五谷,哥,你们是不是知道是谁了?五谷朝她白白眼。六葱气恼道,嫂子不肯说,你也不肯说!五谷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还是问桃花吧。六葱转身对桃花说,我只问一句话,到底是不是白条?桃花说,不是。六葱认真地读了一遍桃花的脸,又问,真的?桃花说,我骗你做什么!
秋菊不让去,驼背万根只得不去了。但怪事又来了。这天不但从天上掉下来两条老板鲫鱼,而且还从一条鱼的肚子里剖出一颗糖来,用精美的玻璃纸包的,捏捏软屁屁的,打开来一看,不是糖,而是一张黄纸,皱折着,串在一枚绣花针上;透开来一看,黄纸上画着一个女人,长长的辫子拖到屁股上了。这画的不就是她吗?家里只有她梳长辫子。秋菊脸一白,那条鲫鱼从她的手中抖落下来。这是咒符,是咒她死的。秋菊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起来。她说我作的什么孽啊,要遭这样的暗算?
秋菊要五谷去把他爸叫回来。
五谷说,我不去,老死尸会把我骂死的。
驼背万根是晚上才知道的,但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是迷信,不会伤她一根寒毛的。秋菊一听这话就火了,骂他巴不得她早死,好去找野女人。驼背万根也懊恼了,他说,是你不要查的,现在倒来怪我了!五谷叫他们不要吵了,想想看,到底是谁这么恨我妈呢?于是,一家人把三角街上的人家,以及其他人家,挨家挨户地盘算了一遍,也找不出谁会下此“毒手”。六葱问驼背万根,爸,会不会是你在镇上树了仇家?驼背万根矢口否决道,你爸是什么样人,你说哪来的仇家?六葱说,这倒也是。
秋菊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她说,我可怎么办呵?
驼背万根说,哭顶个屁用。
秋菊收住眼泪,问他,那你说怎么办?
他说,还能怎么办?查呗,一查到底,揪出这家伙来。
秋菊忙哀求丈夫道,那你明天去吧。
他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秋菊又哭了。驼背万根最见不得女人流眼泪,说,行了行了,我明天去就是了;都这把年纪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白条刚摇出三角街没多远,就看到燕子河堤上的桃花。她急匆匆地沿河而行,白条叫了三遍,她才听见,回过头说,是白条啊。白条问她这么早上哪儿呀?她说回娘家。白条说,咋不让五谷送送你呢?她默了默才说,他没空。白条将船一靠,叫她上船,他送她一段。他说从这儿到上河村,远着呢;你现在少走一段,等会儿可以走得快一点。桃花听他说得在理,就老实不客气地上了船。白条赶紧摇橹,船比平常走得快多了。
桃花怀抱着包袱,傻傻地望着河水。
回家看父母?白条问。
桃花说,不是,是看我伯父。父母去世得早,是伯父把我当女儿一样养,一样嫁出门的。昨天乡亲叫人带信给我公公,公公到了晚上才想起来告诉我,说我伯父快不行了,想见我一面。我本想昨晚就回去的,可路这么远,我一个人怎么回呢?说着,桃花凝视着河水;她的眼睛,就像此刻的燕子河,渐渐雾住了。
白条说,吉人有吉相,五谷嫂,你伯父会没事的;再说,你急也没有用啊。
桃花说,谢谢。
白条说,那次你跟我说起水孩子后,我常常想起你们琴河里的彩鱼,哪天月圆,我真想去琴河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让我碰上了。五谷嫂,你知道吗?我们燕子河里的水妖,很多地方蛮像彩鱼的,比如也是月圆之夜才出现,也是唱着勾魂的歌儿;只是你们那个是条鱼,或许就是美人鱼;而我们这儿的水妖,就是个美仑美奂的少女。五谷嫂,你说这彩鱼会不会就是水妖呵?因为天下的河是相通的,都是由同一个河神管辖的吗。
你说这河里有水妖?桃花指指燕子河,问白条。
白条说,是的。小时候我们听说有水妖,都怕死了。记得我13岁那年中秋,也不知为了什么事,夜已经很深了,我还在岸堤上走。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燕子河里的月光,雪白雪白的,像水蒸汽那样漫上来,漫上来,漫得到处都雪雪白。我就走在这片耀眼的白光中,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但睁得最大也跟瞎子没什么两样,因为我根本就看不到东西,眼睛中除了白还是白。忽然我听到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歌声。那歌声就像从遥远的地方冒出来的,悠远而又轻曼,你能感觉到有个少女在歌唱,你拼命想听清楚她在唱什么,但你就是听不清楚;你越听不清楚,你就越想听清楚……你听着听着,整个人像空了一样,就成了一个空心人,你就顺着那一丝丝歌声,朝一个悠远悠远的地方走去,好像有一根线牵着你在往前走。
那后来呢?桃花问,你见到水妖了吗?
白条说,后来我跌了一跤,声音大概很响,路上就有人问,谁?怎么啦?我痛醒过来一看,自己跌在岸堤下面了,差一步就掉进河里。满河白茫茫的光也不见了,歌声也不见了。我看到了回家的路,拔腿就跑。一路上我都不敢回头再看一眼河上,只听到河那边“扑嗵”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跳进了水里。回到三角街,我把刚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别人,但他们都不相信。他们好几个人拉着我,又回到燕子河边,当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但我相信有水妖,而且坚信不移。随着年龄的一点点增大,水妖在我心中,渐渐成为一种渴望,一种迷恋。自从我有了渔船之后,每月的十四、十五、十六这三个夜晚,我都是在渔船上过夜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被人说是河水鬼投胎的,我想我和水妖之间蛮有缘份的,要不,别人怎么没有碰到过,偏偏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子碰到了呢。那真的跟仙界一样,地上净白净白的,还有醉人的歌声,漂亮的少女……总有一天,我会再遇见水妖的。
桃花问,你真的不怕水妖吗?
白条坚定地摇摇头。
桃花笑道,听你说得这么美,我都想见水妖了,说不定水孩子就和她在一起。
白条说,好啊,哪天月圆,我们一起候它们。
说着,渔船不知不觉地走完了燕子河,过七甲闸,入先锋河而去。本来,白条到钱塘江里去捕鱼,过七甲闸就得入江了,但白条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索性送桃花到琴河边算了。到了琴河,再到上河村就只有七八里路了。桃花也发觉白条送过头了,就叫他靠岸,下面她自己走就行了。但船在白条的手上,他不想靠岸,桃花也没有办法。白条叫她好好地坐在吧,船到琴河他就靠岸,他说他也想认识认识琴河,到时候好来等彩鱼啊。
他这么一说,桃花就笑了。
天气一天天转暖,驼背万根却一天天怕冷,早晚穷咳,四肢乏力,有一天下班回家,他突然从车上坠了下来。是好心的路人送他到家里的。五谷请来了村里的赤脚郎中。他说他是得了伤寒,打了一针,撮了几帖祛寒补气的中药,说吃了再说。驼背万根躺倒后,就对秋菊说,那个诅咒已经报在他身上,现在她可以放心了,没事了。秋菊叫他好好休息,这事不用他操心。驼背万根闭上眼睛,气喘嘘嘘地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秋菊却有她自己的想法,丈夫的病倒,使她确信咒符的灵验,也让她更加惧怕了。这事不是不用查了,而是一定要彻底查清楚。要不,他们在明里,仇人在暗里,什么时候被他咒死了,你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秋菊找五谷,让他替老头子的班,继续到香草家埋伏。五谷才不想起什么早,不就两条老板鲫鱼,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见五谷不乐意,秋菊挂下脸来,关系到全家的安危,这事没得商量的,他不去也得去。
第二天一早,五谷像驼背万根那样左手握着手电筒,右手提着三尺来长的木棍儿,匆匆往街南的香草家赶。他用木棍敲了两下门,喊“香草姐,开门哪。”香草一愣,问他是谁啊?五谷说,是我,五谷。香草“噢”了一声,说,是五谷啊,门没有拴,你推进来就是了。五谷用木棍一指,门果真开了。五谷笑道,香草姐你好大胆子,过夜都不关门啊。香草说,哪里敢啊,准是昨夜上毛坑时忘了。五谷拉亮的电灯,朝香草姐的房里张了张,说,香草姐,那我上去了。
香草说,今天怎么换班了?
五谷噢了一声,说,我爸病了。
要紧吗?香草关切地问。
五谷说,说是受了伤寒,躺几天就没事了。
香草噢了一声,说,你上扶梯小心点。五谷说知道了。他搬好扶梯,拉灭了客堂的电灯,便往阁楼上爬。刚爬上阁楼,他就叫了起来。香草问他怎么啦?五谷先将脸上的蜘蛛网掸掉,然后按摩着撞痛的右额,他说香草姐,我爸就天天呆在这地方?香草说是啊,怎么啦?五谷说,我咋瞧着不像呢,要不哪来这么多蜘蛛网啊。香草听了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五谷你不知,我们家的蜘蛛特勤快,你今天搞掉了它明天又张。五谷说真是的,都弄到嘴上了。他拿手电筒照了一圈阁楼,乱七八糟的,堆满了杂物;有一股鼠屎或猫屎的酸臭味,从阁楼的深处散发出来。他刚想站直了,头又碰到椽子上了。操,阁楼低得他只能弓着身子,站在后窗前监视。他从窗口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家的围墙、院子和屋檐,以及白条家、韩华生家的围墙、院子和屋檐,还有从白家到韩家的那段街道。他站了没多久,腰就不行了。他又下了扶梯,搬了把竹椅上去坐坐,高度刚好,窗子的下沿与他双肩齐平。
五谷坐在香草家的阁楼上,从后窗里看到喝早茶的老头儿零星零星地走过街道,去街东头的茶馆;看到白条蒙天亮地出门,扛着渔具去燕子河;看到桃花出来扫地、晒东西,她总是东张西望的。有几次她盯着这边的后窗看,他举手朝她挥挥,他以为她能看见,但她依旧一副傻呆呆的样子,压根儿看不到他。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从来没有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人。这真的非常有趣。外面天都亮透了,他才依依不舍地下了阁楼。香草已经在烧粥了。他打了声招呼,香草客气地说,吃了早饭再走啊。五谷玩笑道,我吃了,那你吃什么?
香草说,我吃你啊!你个小兔嵬子,笑我是个寡妇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