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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短篇小说 |
发表于《青春阅读》2007年第2期
马东升打电话给我时,我刚到厨房间弄吃的,正往康师傅碗面里冲水,陶醉在开水冲上来的芳香之中,倾听着空荡荡的肚子为此而咕咕欢呼,但客厅的电话机救命地响了起来。我赶紧去接电话,不管是谁,半秒钟之内我就把他打发了,要知道天南地北的哥啊妹儿们,都在书房的电脑里等我去神侃海聊呢。我想不到打电话给我的人会是马东升,更想不到他会告诉我一个坏透了的消息:我的初恋情人去世了。
我拎起话筒时,我根本不在乎打电话的人是谁,我抢先说,我是海仙你有什么事吗?马东升就操的,我还生猛呢。他说,你知道甜甜去世了吗?我问哪个甜甜?马东升就又操了一遍,说,还有那个甜甜,何田田呗。事隔那么久,他一说何田田,我的心就拎了一下,我说你是谁?马东升就第三遍操了,他说还有谁,马东升呗。原来是马屁精呀。我们一道儿混时,都叫他马屁精。难怪他会打这个话来,当年我和何田田恋爱时,他是我们形影不离的电灯泡;我们苦恋三年多哪,这电灯泡也跟着打了场解放战争。后来我和何田田选择分手时,我以为这位忠诚的护花使者会是我的替身呢。谁知道我离开不久,马东升也走了,去外地发展了。本来我还很有兴趣关注后来者是谁的,马东升的走让我觉得索然寡味,从此便没有了何田田和马东升的音信。
马东升在电话里哭了。他说他对何田田的爱决不会比我少,可人家压根儿就没把他列入后备力量的名单上。另外,让他格外伤心的是,何田田居然没有让亲友通知他参加追悼会,他一点也不晓得何田田去世了,他也是今天看到过去的一个朋友发来的短消息,才知道何田田已经去世五天了,追悼会也在两天前开过了。现在的何田田,他昔日的梦中情人,已经化作一捧灰了。他就是再怎么想见她最后一面也不可能了。马东升唏哩哗啦在电话中流了一些泪后,尤其知道我压根儿不知道消息后,心情稍许平静了一点。我问她是怎么死的?马东升说他也不知道。他说他可以问一问过去的朋友,我说算了,人都走了,死因弄得最灵清有什么用呢?后来我们就沉默了,话筒里只有电流若无若有的沙沙声,我拼命地想找句话说,但拼了半天的命还是找不到该说什么;恰好马东升也想结束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了,他说那就挂了?我说那就挂了。于是两个人同时挂了。
从厨房间取了碗面,回到书房,坐在电脑前,边浏览边吃牛肉面时,我突然没有了饥饿感;我最爱的碗面也没有了一丝诱人的香气,味同嚼蜡。大概是凉的缘故吧,我想,但撕开一半的口子不是还在冒热气吗?我无缘无故地冲显示屏骂了句变态,然后扔下碗面,噼呖作响地乱敲键盘,频繁地使用变态、精神病、死三八、傻B等脏字,把QQ上的朋友们骂得狗血喷头,作鸟兽散。最后我终于猛地一拍键盘,键盘应声落地。我骂马东升这个鸟人,他还一口气操了我三遍,娘卖X他什么电话不好打,偏偏打这么个电话,害得老子这个晚上又完了。
关了电脑,我和衣歪在占了书房半壁江山的地铺上,从烟盒中抽出一支万宝路,点上。有段时间我抽三种烟,良友、万宝路和三五,直到有天晚上,田田在我面前放了三包烟,自然就是良友、万宝路和三五,都没有开封的;她说从今天起,你要么把烟戒了,要么只抽其中一种,别什么烟都乱抽抽得没品没位的。于是我选择了万宝路。从此,我只抽万宝路。那天晚上,田田还送我一只瑞士产的防风打火机,我至今还在使用。她是那种特喜欢到处留名的女生,就像小狗到处滴尿为号一样,这只打火机自然被刻上“TT”的标记。那些年凡是她参与购买的东西,无论是我的衬衫还是袜子,她都用永不褪色的笔作上“TT”的暗号。初恋对于男生女生来说,都会有许多第一次的东西,让人终生难忘。我的脑子在万宝路的薰陶下飞速地转动,三年多哪,一千余个日日夜夜,多少往事今夜涌上心头,一桩桩一件件犹如过路云烟。屈指数来,田田今年也就三十五岁,还是个虚岁,多么年轻的生命,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记得那次我们到西湖划船,马东升这个电灯泡乱划一气,结果掉进了湖里……对了,那天田田穿的是连衣裙,不对,是花衬衫、牛仔裤,好像也不对,那是什么呢?她剪了头发,是圆脸,还是瓜子脸?嘴里有颗虎牙,还是没有?她有像林忆莲的迷迷眼总不会错吧,但眉毛是粗宽的,还是柳叶眉?……怎么搞的,她的脸怎么在我的脑海迅速地向后退去,我越是要抓住它,它越是逃得快,最后成了雾中的白,你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无法清晰地抓住它。那张初恋情人的脸,好像叠加了一张张方脸圆脸长脸扁脸……从她开始到和我结婚的妻子之间我所经历过的女脸,甚至还有结婚以后的都叠加上去了,终于叠加成一笔糊涂帐了。凭着有些缥缈的记忆,我努力将萧爱的脸、李月的脸、方春兰的脸……这些徒有虚名却不见眉目的脸,从初恋情人的脸上揭下来,就像从当年跌痛的陈伤上撕下一张张过气的狗皮膏药来。但揭到最后还是空,留给自己的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这一刻,我悲伤沮丧极了,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差劲呢?我怎么连一个恋爱了三年多的初恋情人的脸都记不住呢?
抽空那盒烟后,我有些醉了。我摇摇晃晃地出去,趴在厨房的水槽里,我想呕吐,我想把幽暗的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全吐出来,但我张大了嘴,哇哇地虚张声势了一番之后,我啥东西也没有吐出来,却浪费了好几张餐巾纸。我又回到书房。我就不信自己不能把脑海深处的初恋情人找出来。我敢肯定,只要我找出过去我们一道玩的照片来,看上那么一眼,我脑海中的何田田就会被激活,就会脱颖而出,并牢牢地固定在我的心目中。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一张过去的照片。这样的照片应该很多的,过去我们玩过多少地方,拍过多少照,你不知道田田是一个喜欢用照相机题“到此一游”的女生。我跪在一排书柜前面,抽出南端最底层的抽屉来,这里面全是我收藏的影集。
我有八本影集,汇集了从我刚出世到现在的所有照片。以时间推算,我和田田的恋爱照应该放在第五、第六本当中,反正不是第五本就是第六本。我抽出第五本,将它打开之前,我习惯地伸手去抽烟,但烟盒里空了。家里没有烟了。而且现在是午夜时分,外面即使有售烟的夜店,也不是能买到万宝路的大店了。这一点我有经验。不懂得抽烟的人,只知道抽过烟的嘴苦;而真正的烟枪,才懂得没有烟抽的嘴更苦。现在我不得不满嘴苦涩地打开第五本红绒封面烫金字的影集来。第一页上没有田田。第二页上也没有田田。第三页上……我匆匆翻到最后一页,还是没有田田。她不在这本上,就在第六本上。
然后怪了,第六本上也没有田田。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翻遍了八本影集,都没有田田的身影。那些田田的照片哪去了呢?是我处理了吗?不可能。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呢。要不,是母亲或者妻子做了手脚?好像不会吧,我和田田从如火如荼到劳燕分飞,妻子还不知在哪儿飞呢?再说我从未和她说过田田的事,她也不知道她的事;而母亲就更不可能了,她从来就不敢碰我的东西。她敢吗?黄家三代就我一棵独苗,她惹得起吗。那就再找找吧。我又把我的私人天地我的书房角角落落翻了一遍,尤其是书柜中的书,我会不会把这些过去不忍卒读的东西夹在书里了呢。但这样的设想,在我将全部的书籍都翻过一遍之后,彻底地破灭了。
窗外的天色不识时务地白涂涂起来,估计这时候距离天亮已经不远了;我再次和着衣疲惫地躺了下去,胸口盖了床毛毯;尽管已经是初夏天气了,但我还是感到有些冷。主要是心冷。躺下去后,我疲惫地想,如果我和田田的恋爱放在今天,我们用的肯定是数码相机了,我们的照片肯定存放在电脑里了,这样就很能找到了。但我转而一想,如果把它删除呢?或许丢得更快更彻底。当然,如果只删在垃圾箱里,也还是可以恢复的。但既然删了,按我的脾气还能让它在垃圾箱里安耽吗?总之,很疲惫的我却一直睡不着觉,脑子好像不是我的了,在我之外呼呼地转,转出一些东西让我挺惊讶的,好像行走在街上的我,突然回首,竟然看到后面跟着我的躯壳。
第二天,我还是问了母亲和妻子。当然我问得比较婉转,问她们有没有动过影集里的照片?她们都肯定地回答我没有,并关切地问有什么事吗?我笑笑,说,能有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对话的时候,她们都注意到了我眼睛里如阴云密布的血丝,她们习惯成自然地认定那是电脑惹的祸,就劝我少上网,那玩艺都是虚的,有啥意思呢。我再次笑笑,从初恋情人立马联想到眼前的这两个女人。我想趁她们还健在,还在我眼前的时候好好看看。我就十分注意地看了看母亲,看了看妻子。接着我又闭了半分钟的眼睛,在一片漆黑的脑海中回忆了一下母亲的脸和妻子的脸。令人惊讶的是,刚刚看过的她们的脸在我大脑的记忆库存中也不清晰,糊里又糊涂的。于是我猛地睁大了眼睛,眼睛瞪得大大的,先看母亲,啊,一张马脸,这种欠揍的脸形也难怪父亲在世时只要喝点小酒就忍不住要动手。妻子倒是张团脐脸,烫了头张牙舞爪的黄头发,活像是团脐湖蟹底朝天……
我给马东升打电话。马东升听说是我,有些意外。因为分别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打电话给他。他听上去比昨天好多了。昨天,或许是深夜的缘故。男人到了白天总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架势,其实狗屁,到了深夜想到单相思过的女人去世了,还不哭得跟缺奶的婴儿似的。我说也没有什么事情,昨天接了他的电话,我一个晚上没有睡好,就想给他打个电话。我们又胡乱地聊了一通话。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就问他,我说马东升,想不到何田田就这么没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到她家里……他马上就懂我的意思了,他说应该啊应该啊。我又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他说我一直有空,你说什么时候我们就什么时候去。听他的口吻,他好像非常感激我似的,好像我帮他了却了一桩重大的心愿似的。我想了想说,你看今天晚上行不行?他好像对晚上有些疑惑,迟疑地问:晚上啊?我说我怕白天她们家里没有人。他说这倒也对,那就晚上吧。
傍晚,我们在约好的红茶馆碰面,我买了一捧鲜花,他买了两礼盒龟鳖丸,鲜花是献给何田田的,龟鳖丸是孝敬何田田的父母节哀顺变的。捷达车是马东升从他朋友那儿借来的,这小子车技不错,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何田田的家。从这一点看,他对何田田家相当熟悉,而说句难听的话,我早已忘得一干两净了。
家里只有何田田的父母亲在,她的丈夫和儿子不知到哪里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俩老见到我们二话没说,就抽泣的抽泣,哭泣的哭泣。可见他们还沉浸在丧女的悲伤之中。我们没有具体介绍自己,只说是何田田的朋友。俩老也就没有具体问,他们只拼命地向我们哭诉着女儿的好:她心肠好,人缘好,在单位也好……这些日子天天有朋友来。我们都说那是那是。这是间两室一厅的中套房子,每个房间都亮着发暗的灯光,估计每盏灯不会超过六十瓦的。见到何田田的父亲,我倒是想起来了,何田田只有一个妹妹,她父母要何田田留在身边,将她妹妹嫁出去;而我们分手的根源就在这儿,因为我是黄家三代单传的独苗,怎么可能到何家做入赘女婿呢?我当时的观点是,姐姐也是留,妹妹也是留,为什么就不能留妹妹呢?但她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我们也就只能坚决分手了。
我进屋后一直捧着鲜花,我东张西望,照道理这捧鲜花应该献在何田田的遗像前;但是奇怪了,家里怎么会没有挂她的遗像呢?何田田的父亲显然也看出我的端倪了,他说家里没有挂田田的像,这是她生前惟一的遗愿,我们不好违背的,昨天在南山公墓安葬时,就在她的墓前烧了。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家属还将大量复印死者生前的生活照,分送给亲友,永作纪念。大伯继续说,她的照片也让她妹妹全搜走了。我怔了怔,便不好意思地把鲜花送到他的手里,我说,大伯,方便的话请代劳插在田田的墓前。他说谢谢。我也说谢谢。
事到如此,我和马东升知趣地退了出来。马东升开车送我回家。我坐在车上,想到竟然连她的遗像也见不到了,大概注定我永远记不住她的模样了。唉,初恋初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辈子才有一次的初恋,咋就连对方的相貌都记不住呢?听到我的叹息,马东升问我怎么啦。我说你还记得田田那时候的模样吗?听我这么问,马东升像挨了记闷棍似的,愣了半天,他才呐呐地说,是啊,她那时候的模样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