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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借我一晚，还你千年

 

   （一）

 

    青山迢迢，绿水悠悠。

    夭夭红桃影，羞藏入涟渏，轻漾到更远的水面不见。

    水边的人儿，素手轻撩，水珠儿从那葱白的指尖滑落，荡开层层欢快的水纹，无休无尽伸向水绿深处。

    风来，微凉。桃花簌簌，落了她一身。

    丫头，别把衣裙弄湿了。

    他立在木楼的栏栅前喊。红鬃马儿抬起头，大眼温柔地望向不远处的倩影。

    哥哥。

    回眸，一张动人的俏脸，于晨曦的赤霞中对他巧笑倩兮。声音脆得融进了叮咚的水声。

    几滴水珠儿挂在绯红的脸颊上，映着东山的朝阳，晶莹闪烁。

    他看得痴了。青山绿水红桃轻风，都静止在空白处。

    心下有涟渏轻悠悠地荡过。

 

    越过金色的木栏栅，温润如玉的男子，踏着晨早的露气跑向水边。

    丫头，三月风露重，天凉，不许玩儿水。水影中的男子临风俊逸，清浅的瞳也沾染了露气，雾濛濛的温柔。

    她不理，对着这张俯下来的脸庞掬了满满一捧水，格格笑着跑开去。

    莹白素裙撒开来，桃红柳绿间飞舞，清纯如新出之月，初展之莲。

    满脸水珠儿淌下来，顺着布衫洇湿下去，渐成一大片宝蓝色的图案。

    他才不管不顾，傻了片刻撒腿与她追逐，林间落红无数拥春醉，嘻笑千声入隽心。

 

    哥哥，古有柳枝断袖乞诗，不如你也为我题首诗如何。澄澈的眸底水波流转，盈盈欲滴。怎不令英雄收剑摘琴题诗？

    鬼丫头，就你坏点子多。只是你这身素衣我最爱，何忍题之。他浅瞳脉脉。

    嘶——锦帛断，风影乱，一截水袖递上来，甜美的笑颜，唇角深处，梨窝盛蜜。

    她，总是这般，做出格的事，惹人惊叹，欢喜。只是，这身衣裳，是前天才新缝的呢。

    哥哥不愿意了？掠获他眼里不舍，她斜了黑瞳凑到他看不清的距离。小脸娇嗔。

    清了清嗓子，背负着双手的男子玉树临风，一副正经样，丫头听令，速传文房四宝。

       ……

    花树下，美玉奇葩。天若有情，恋人间春色，天亦不老。

    她的水袖上，印上了他眷眷墨痕——

 

    南有西湖，蕴绿含香。有美一姝，玉颜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南有桃坞，夭夭灼兮。有美一姝，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二）

 

    漠北战事紧，王派司仲前来迎接东宴将军入京复命。

    梨木几案两端，对饮的两位男子各怀心事。

    他站起来，站在窗边。斜倚在园里花树下刺绣的她，阳光洒了一裙一身，细细碎碎竟满是哀伤的味。

    王允了我自由，如今又将我拽于手中。东宴闭目，剑眉微颤。隐忍如斯，不过念在本是同根生！

    王却没说，让你在江南，与她……

    站在他身后的司仲，顺着将军的眸光望向不远处的倩影，她，纯净依旧，坐在艳得如烟如雾的桃林，初春的暖阳里，看着她，世间忽变得安静如斯。

    心微微地疼——姝儿呵。

    将军放下茶盏，对日朗声吟道，薄宇红尘，我之求矣，千夫所指，我之命也！与卿相知，我之幸也，与卿相爱，死无憾也！

    屋宇外，花瓣震如雨，纷纷乱乱。

    告诉王，我有个条件……他目光悠远。

    王已经答应了。司仲说时，心口重重一裂，扯得五脏撕裂地疼。

    哈哈，不愧是王兄，早替我安排好了！

       ……将军，谁做王，锦国王朝，都是你们东家的。

    风从帘外吹进来，一阵寒意。

    愿他做个贤明的君主吧。他扶住窗棂的手蜷紧如钳，终渐渐松开。

 

 

 

    （三）

 

    夜凉如水。月牙儿挂在水域之上，浅白的光晕洒向湖面。脉脉凝视着这幢水边的小木楼。

    窗影上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捧着书立在案前，烛光摇曳得利害，晃动着俊郎的眉眼，如梦似幻。

    哥哥，看看我有什么变化没？她从里屋出来，开心地在他面前转了几圈，如仙子的舞姿轻灵妩媚。

    他抬眸看她，瞳里升腾起温润的笑，愈来愈深。

    早上她“乞诗”的香袖，此时正完美地生在她的素衣上，若不是他亲题的诗，断是看不出曾撕裂过。

    轻抚她纤纤玉指，是怎样的玲珑心，隽永了江南清婉灵秀于一身呵。

    若是爱呢，若是她知道心中完美的他骗了她呢，知道他所谓生世相守的誓言不过虚空，以她如玉的冰心，会否也会完好如初地缝上……

 

    哥哥，丫头为你跳支舞吧。略去他眉痕间隐过的忧虑，她甜美的笑窝烛影下益发妩媚清纯。

    丫头，有你，乃东宴之幸！他拥过她，闭目叹道，瞬而睁眼，眼里已是促狭之意，不过，就一支？太小气了。

    那，依哥哥之意，小女子须舞几曲？她斜着小脸挑眉，清瞳灵动。

    唔，一支也可。

    他凝神久久，缓缓吐出一句，须得一生一世只为哥哥而舞。

    好！一生一世一魄魂，频断烟素独为卿。他生卿作江南魂，吾魄逐卿烟柳行。

    她起身取来古琴，哥哥，亦须得一生一世，只为我抚琴。清秀 脸上，是不可拂逆的笃定，执著。

    顿住，细细看她，若可，将这可人儿嵌入骨头，带走，天涯海角，生生世世，多好！

    丫头，丫头。此生来人间一遭，只为约你一场红尘的浪漫。喃喃的语音里，是多厚重的忧伤？她不知。

    她着题了诗的裳，不休不尽地舞，舞得烛火摇曳，舞得香风翩跹，舞得青丝飞旋，舞得珠泪楚楚。

    他印了她吻的手，不止不歇在弦上跳跃，以她教他的吴腔唱和——

 

    雨开江南春又媚，我提笔描桃花一枝未曾醉

    柳绦烟雨拂清眉，我晕染东风千缕狼毫飞

    回眸你素衣轻岫出帘帏，万树桃花掩芳菲

       ……

    休笑我，却山河，纵马扬尘剑雨歇

    抛平生愿，筑宇红尘，红袖添香酝长阙

       ……

 

    窗外月明，江南入梦。桃花是睡了，还是醒着？

    歌罢瑶瑟，设酒对弈一回，她翻出所有的罗裳，哥哥，这些，你都得为我题上诗。她一直笑着，笑颜明媚，照得他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红裳白裳，一阙一阙，题到最后，墨化成泪，泪化成血，血化成空。

    夜凉透了，她抵不过倦意，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漆黑的睫微微颤动，唇边挂着甜美的笑意。仿佛做着最美的梦境。

    丫头，梦里，可有哥哥相守一世？

    他叹。

    哥哥，岂能相守一世，借我一晚，当还你千年。她在梦里呢喃。

    他听不见。

    他俯下身，泪湿的脸庞紧紧贴近她柔媚娇俏的小脸，这红尘中惟一渗入生命的人儿，这红尘中惟一真实的温暖。

    为红颜乱，抛国弃民的罪名，何足道矣，只是，王兄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厢一去，何生再见姝儿……

    风轻轻掠过，拂开了夜的眼，晓风残月，将会被东方那枚太阳取代。

 

 

 

    （四）

 

    夜已央，该上路了。

    江南霜露重。

    红鬃马儿在木栏栅外打着响鼻，迟迟不肯离去，似在呼唤帘幕深处尚在睡梦中的姝儿。

    你这丫头啊，别过之后，再不能见了，你可知道？

    恰露晓白的晨曦中，长身玉立的男子牵着马儿久久凝望。小木楼安静地躲在江南的臂弯里，那湖渌水悄悄染就一抹桃色。

 

    南有西湖，蕴绿含香。有美一姝  ，玉颜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南有桃坞，夭夭灼兮。有美一姝，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驾！策马扬鞭，马儿竟然不听使唤，绕着木栏栅转圈儿，发出两声低沉的嘶鸣。

    那帘幕，似动了动。

    不能细看了，趁着泪未落下，趁着天色未全明朗，趁着她熟睡，不要让她历经这送别之痛。

    一骑黑马自岸边飞来。看到晨光曦微中独立的将军，心顿了半拍。

    司仲下马，也对着这座孤单单的小木楼默立了片刻，栏栅内外都是桃花，桃花下，报春，瑞香，山茶，白玉兰，琼花，海棠，牡丹，芍药，丁香，含笑，玫瑰……在晨光曦微中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开放着，全然不知，亲手栽下它们的人，将要永别了。

    悄悄地上马，又悄悄地离去。

    就在司仲消失在湖岸时，东宴望了木楼最后一眼，白玉帘幕轻，帘后可有丫头相望殷殷？

    长叹一声，再次扬鞭，马儿长啸一声哒哒飞奔起来。

 

    桃林的小径落了绵软的花瓣，与右边的官道平行的青石路上，提着白色长裙奔跑的女子，顾不得花枝时时划过娇嫩脸颊的刺痛，边跑边望着前面红鬃马逐渐小了下去的身影，和那渐已听不见的蹄声。

    她还在不停地跑，春衫湿透，青丝湿透，直到手足绵软，不听使唤，趺坐在桃林边的官道上，抱着一株桃花，良久，才失声而恸。

    一念起时念已灭，争教情深换离别！

   鸡犬吠，天已白，人已远，尘漫天。

 

 

 

    （五）

 

    漠北战事告徢，东宴将军……殉战。司仲请求吾王，厚葬将军。

    殉战二字，司仲说得低哑。

    王幽深的眸光，如鹰冰凉。

    本王自有安排。江南的姝儿可好……金色的龙椅上，王者威严。威严的，不过是表象。

    前一句的冰冷，后一句的温柔，令司仲心底一惊。

    姝儿她，很好……

    即刻起程，迎她入宫。

       ……吾王！吾王答应过将军，不让姝儿卷进来，让她在江南，守着他的桃花林安静地过完今生。莫不是，吾王反悔了？

    哈哈哈……倾国之貌，岂能让她就此掩埋。你以为本王，会这么甘心吗。

    王，恕司仲直言，对于王越位继帝，东宴将军至死也没怨过王半句。他只不过想与心爱的女子相守一生而已，王不成全亦罢了，放她一条生路，给她自由与安生，这是东宴唯一的条件！如今王出尔反尔，恕司仲不能成全。若王一意孤行，司仲以死谢罪。

    剑出鞘，寒光凛冽。

    王愣住，你也愿为她，而不惜性命，不念你我君……你我曾经结义之情？！你！

    司仲是为她，亦为将军，更为吾王。求吾王，放过她。

    王有意不说君臣，而用你我，他懂得。

    大殿之上，沉默如夜。王幽深的眸子渐泛潮意。

    放过她，放过她。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本王，你是本王的义弟，如今，宴走了，就只你在身边了。你要等本王老死之后，才可死去！

          ……

 

 

    （六）

 

    六月江南连天碧。满湖白莲开得寂寞而热闹。在这方鲜有人来的水域，与岸边临水而居的女子为伴。

    阳光下明黄的木栏栅外，桃树葱绿，百草葳蕤。

    那欹着门楣捧书而读的女子，素白衣裳胜雪，懒懒铺落的裙裾上落了细细碎碎的叶子，左袖上是洒脱俊逸的草书题诗，六月明媚的阳光透过树荫，袖口处篆体“东宴”二字在一束光晕里夺目绚丽。

    那张柔媚清隽脸庞，随着书中的情节时而蹙眉时而掩唇轻笑，安然，寂静，清美。不惹尘埃。

    园里不时飘落几片叶子，落在她纤秀的身上，一两瓣不知名儿的花瓣，落于如云青丝，她亦浑然不知。

    负剑而立的男子，蓝色衣袍里鼓荡着风，面容沧桑。悄悄在园外伫立了半日，开不了口，终是意难平，泪湿衫。

    听到缓缓走近的足音，她并没立刻抬头。只是轻轻放下书，轻轻抖落书页上的一瓣翠绿叶子，才盈盈站起来。

    表哥，你回来啦。浅浅的笑窝，目光楚楚，却是平静温柔得令人心疼。

    姝儿，表哥对不起你！ 姝儿。若不是十年前我执意入京，二王也不会来江南，便也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了。若是我没带东宴回来，也许他已登上王位，也许你们……若是没有这一切的一切，也许，你依旧是我快乐的表妹，我依旧在这儿守着咱们几家商号过悠闲的日子……一念起，万水千山……都是我，要什么凌云壮志，都是司仲的错啊！

    她默默望着眼前重重跪倒在地的男子，望着三月前来迎哥哥出江南时还健壮的身体而今形削骨立的样子，望着他因痛苦而握紧的双拳，望着他抑制着哭声而剧烈抖动的宽阔的肩，心中翻云覆雨。

    慢慢俯下身，伸出手扶住他的袖。

    表哥，不要这么说。人生聚散自有定数。与东宴哥哥相遇一遭，是我姝儿今生最美的日子。表哥是明深义的奇男子，试问这世间，谁愿将心爱的女子，成全给同样深爱她的另一个人？表哥，姝儿待东宴哥哥至爱无悔，亦永远会记着表哥对我的付出。你永远是姝儿最亲爱的表哥，是姝儿在这个世上惟一最亲的家人。

    她声音清凉如夏日的清风，吹拂着他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湖中小舟上。司仲缓缓摇着橹，身畔白莲朵朵。

    姝儿。他走得很好，你放心。王给了他最厚重的葬礼。并追封锦国东王……

    谢谢表哥，他虽不喜这些，确是了我所愿了……

    她适时打断他几近哽咽的话。执著而安然的眸子闪着纯静的光。

    姝儿知道表哥的心。哥哥在时，天天都要提起你来，说你得王宠爱，王对你，比他这个亲弟弟还好。表哥，你待他们兄弟，肝明赤胆，仁至义至。王留你在身边，实是他舍不下你们的感情，他心里是有悔的，他将对东宴哥哥的不舍，加诸在你身上，所以，你就留在他身边吧。

    听完这一席话，司仲大恸。灵秀聪慧，深明大义，心澈如玉的姝儿，东宴有她，死得足矣！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日将这一生的泪流干吧。

    姝儿，江南离京不远，表哥以后时时回来看你。

    她轻笑。

    表哥不用挂心。这儿，有东宴哥哥陪着我呢。你看，我的每一件衣裳，都有他题的诗，我的每一件绣饰，都嵌有他的名字；你看，这小木楼还是王贬他出宫来此时修造的呢。这儿的每一株花树，都是他亲手栽种，这满湖白莲，亦是他撒下的莲籽，这儿的一草一木，一呼一吸，都渗透着他的音容笑貌，姝儿闭眼睁眼，他都在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一生一世一魄魂，频断烟素独为卿。他生卿作江南魂，吾魄逐卿烟柳行。

    风起，湖心的小舟轻轻摇向岸边。司仲跳上岸，已有随侍牵来马匹。

    小舟重又荡回藕花深处，舟上亭亭的女子向他轻轻挥手，风掠起衣带飘袂。仙风袅袅。

    策马回身。

    霞光潋滟，美人入画。湖面飘来轻悠悠的歌声——

 

    雨开江南春又媚，我提笔描桃花一枝未曾醉

    柳绦烟雨拂青眉，我晕染东风千缕狼毫飞

    回眸你素衣轻岫出帘帏，万树桃花掩芳菲

       ……

       休笑我，却山河，纵马扬尘剑雨歇

    平生愿，筑宇红尘，红袖添香酝长阙

    桃花雪，胭脂阙，江南清风韵成诀

       一念起，一念灭，春来柳枝不堪折

       ……

 

    夕阳沉了，圆圆的月亮浮上来，挂在水域中央。江南如梦。

 

 

 

 

 

 

 

 

 

                  按：似水如煙 同题征文，仅以此恭祝【烟雨江南】建圈四周年生辰

                                                                             ——

 

                                                                                你的眼神如此寂静

                                                                          静得渺渺生出仙霞的烟云

                                                                    我是要寻那一痕水纹深处的倩影

                                                                    一瞥惊鸿，狼毫跌入你委婉春深

                                                                    我用桃花水洗砚，晕染烟雨缱绻

                                                                誓言开在三月三，记取江南似水如烟

           

           

           

                                                                      ◎ 玉颜。2012/03/20 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