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江湖
(2010-03-19 17:3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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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生活圆桌 |
分类: 随笔 |
其实他不叫石头。非但不叫石头,还有一个威武雄壮的名。可我们都背地里称他石头,后来当他的面也叫,这样已经很多年了。绰号由我发起,本来是一激灵想到的,觉得他这人跟石头一样结实,也像石头没心没肺却快乐安详,心宽体也宽,一展笑容,脸上就仿佛倏地飞了道阳光,眼睛弯成一对豌豆荚,天真烂漫得叫人嫉妒。
石头是我初中同学,天生坐不住的类型,整天忙活着压腿、扎马步,和邻班大个子切磋武艺。后来有一天不知他是用蛤蟆功螳螂功还是其他什么功,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哭了,校方开除了他,他从此乐得清闲,至少趴在桌上睡觉时不愁有人揪他耳朵。听说那几年他过得挺逍遥,跑遍县城附近的大小山头,拜访那些面呈菜色的“武林高手”。我参观过其中一个武术学校,号称“武当”的,我们经过时,那群瘦精精穿着土黄布衫的孩子正在寺庙后的空地骚首弄姿,像是诱惑行人投掷瓜果的小猴。
然后到了十七岁。十七岁,花季后的雨季,我们的青春还无处安放,石头却放得稳稳当当。他结婚了。在“父母之命”下,做了另一个十七岁孩子的丈夫。他请我们去喝一杯,在楼下嗷嗷喊我的名,我羞耻得不敢答应,奇怪他怎么没这想法。大喜那天,我躲在窗帘后瞧他的婚车从楼下经过,是一辆“突突突”的机动三轮车,他端然坐在驾驶座位,虎背熊腰,那身劣质、窄瘦的西服绷在身上,仿佛一个喷嚏就能挣破。一脸清涩,笑弯了眼。很多年后同学聚会,我们都聊他十七岁的糗事,他摇摇头像是真心懊悔似的,紧跟着却说,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十七岁那年他要租赁林肯作婚车,而不是“突突突”的机动三轮车,我们都笑他,石头啊石头,你可真是颗不开窍的顽石。
最近一两年常常遇到石头,他腰围又大了一轮,脖颈上吊一根粗的金链子,俗气透顶,但那一双一笑就弯成豌豆荚的眼睛没变。他讲他这些年的种种经历,我们听得一楞一楞的。他先后在沿海各个城市混,主要是做司机的营生,在工地开车,但有时不免手痒,于是经常地找人打一架,以免把自己憋坏了,因此开罪了不少人,工作也是一换再换。后来渐渐朝业余打手发展,仗着自己天生一副打手身材又有几招三脚猫工夫,命令一来,去哪哪砍几个人,然后去哪哪领钱,招惹的人渐多,难免冤家路窄,经常亡命胡同小巷。最后一次遭遇十来人围堵,他说他和他的同伙跑啊跑啊,打啊打啊,一根长棍打到只剩拇指长一截,像电影里打杀的喜剧场面。我发现他作弊了,肯定是看我们听得瞪大了眼睛,就信口开河。不管怎样,他终于决定退出江湖了,临走前要工地老板付工资,老板白他一眼,他便把车的轮胎卸下卖掉权充工资。他从来都不是盏省油的灯。
辗转到了上海,仍在工地开车,隔三岔五搞点外水;仍然打点小架,不痛不痒,点到为止,他说打架就像打麻将,是种消遣。老婆孩子接到身边,正经做起了丈夫和父亲,有时给父母汇钱,妻子有不同意见,两人就在邮局斗起嘴摔起跤,我们就笑他,石头啊石头。
我经常想起石头这个人,有时会习惯性地拿伦理和道德的圈去套他,但总以失败告终。或许聪明的做法是,在他面前,闭口不谈道德。我心里始终存着一个情景,他讲他的白痴叔伯失踪的事,他发动所有认识的人找遍住处附近的大街小巷,最后在第三天夜里看见他的白痴叔伯在某个墙根下翻垃圾。他可是个白痴啊,丢了可如何是好,事隔多时,石头还没从那惊吓中恢复过来,他眼睛红红的,不再是让人羡慕的豌豆荚。那是我唯一恐惧的经历。石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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