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膝盖
(2009-11-16 14:3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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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随笔 |
福楼拜对美德有某种程度的迷恋。《情感教育》中的亚鲁夫人,拥有让人心折的美德。福楼拜曾在通信中向友人描述这类女性的好:“人一愁苦,就伏在妇女的膝头,哀哀流泪,和一个小孩子病了一样。你想不出男子见了女子,是何等的卑贱!”这当然令人想起贾宝玉的男女观。不同的是,大观园的女儿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挫折与运命很容易让她们香消玉殒。而福楼拜赞赏的女性,是真个儿在人世里打滚的。
福楼拜花了五年时间来研磨包法利夫人的“肮脏故事”,毛姆推测说,这或许缘于他自己的身体缺陷,“就如有些人受了委屈便干脆到阴沟里去打滚一样”。得承认,这个推测尖刻得像个冷笑,但又使人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福氏对美德的痴迷,是否缘于他自身的不道德?在李健吾先生的版本里,宅男福楼拜,实际上是个让人扼腕的痴情种,从他年少邂逅年长他十来岁并已为人妻的施莱辛格夫人,似乎一辈子也没从这缄默的苦恋中抽出身来。《情感教育》便是写给她的。
但近年逐渐更新的资料显示,单恋已婚妇人是有这回事,可福楼拜也不是省油的灯。况且身为小说家,似乎就该义不容辞去一些地方,比如说妓院,探索人性。奥尔罕·帕慕克在回忆录中披露,福楼拜一生中唯一一次东方之旅,去过他的伊斯坦布尔。尽管在福楼拜挑剔的眼光看来,伊斯坦布尔乏善可陈,他还是玩得很尽兴,还带回了传染病,估计是那些多情的“土耳其小女人”给他的纪念品。福楼拜道德的瑕疵更在于,他明知自己染了病,还去找女人,这导致他的崇拜者在说他是个好人时,不得不“话说回来”:“除了他在埃及那些事情之外……我承认这有点虚伪自私。”
福楼拜有句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再由这话联想到他的“没有人一出生就开始堕落”,这忏悔意义上的自惭,想必有它特别的深和重。最初版本的亚鲁夫人,是和情人私奔了的。那时的福楼拜,想必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只有自己快意,没有所谓道德。十多年后“堕落”的福楼拜再回头重写《情感教育》时,亚鲁夫人成了圣母,完完全全的忍辱负重,将女人忍让的天性,无限制的拉抻。李健吾先生评论说:“她代表法国中产阶级大多数的妇女,更象征我们三从四德的荆钗布裙”。这美德,是福楼拜慌不择路的自我救赎?但显然有些矫枉过正了。
亚鲁夫人的原型施莱辛格夫人,是个被易手的妻子。福楼拜邂逅她时,她与她丈夫的朋友在一起,还生了孩子。她丈夫欠了一屁股债,其朋友愿意帮忙还,但有个前提,拿他老婆做交换。看在钱的份上,这个男人就把老婆卖了。福楼拜死后一年,施莱辛格夫人进了疯人院。福氏朋友从门口经过,她从里面跑出来,朝他歇斯底里地鞠躬,好像看见了上帝。若福楼拜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不知会做何感想。常年的忍辱负重,施莱辛格夫人崩溃了。福楼拜不会想到他细细描绘的那个充满美德的膝盖,其实在悄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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