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见笑，半个世纪前的紫溪知青创业队的钟声，竟在老年的睡梦里敲响，我恍惚中还以为是紧急集合呢。拿过手机一瞧，五点半。青春的记忆，像芯片一样植入人的生命里。

在上山下乡的年月，紫溪公社知青创业队在省里都挂了号，是上饶地区和铅山县的先进单位。于是，我所在的公社农科所，理所当然地被创业队接管，我就这样被收编到以管理严格著称的创业队本部。

创业队有一百多名从上海、南昌、上饶和本县等地下放来的男女知青，是个半军事化管理的集体。六幢干打垒的泥土排屋，以一条大路为界，相对称的一边三幢。左边中间一幢为食堂饭厅兼大会议室，其他排屋为宿舍。

饭厅门口挂着一段旧钢轨当钟，每天不同时间的敲击声，震荡在这连片起伏的小山包上。知青们出工、收工、吃饭和晚上的开会、学习，全都由这钟声指挥。时间和人，便都被绷得紧紧的。

我这个外来户，在农科所自由散漫惯了，这下好像被上了夹板，横竖都不适应，情绪跌落到冰点。有位我原来认识的这里的知青，见我唉声叹气。说：你惜福吧，分在园艺组。像我们农业组下田的，累死你。他这一声喝，倒将我身上的萎靡抖落不少，人都是容易满足的。

我就入乡随俗了，倒捡拾了不少趣闻。发现创业队一到夜晚，除了开会，便显得特别安静。我原来在农科所，几个人还闹翻天呢。据说，这里知青中胆小的，特别是女性，都要在蚊帳的门边上，挂一本黄历，一把剪刀，这样能避邪。

创业队所在地叫塔山岗，原是一片乱坟岗。农业学大寨时，通过迁坟拓荒，清理整治，在这里建起知青点。山上种起了漫坡成片的桃树、梨树等果木，一排排的杉木成了路两旁的的行道树，还特别长得高大。白天这里人来人往很闹忙，夜里，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尖锐的鸟啼，便会让人心头一颤。

我早就听说过塔山岗这边很邪，但我不信邪。偏偏一天夜里，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中就感觉有人压在我身上，很重。我怒吼吼地与要将他掀下来，可就是叫不出声也使不上劲。后来终于让我挣扎起身，乘势就在帳子里捞抱要将他抓获，没人。

我大喊一声有贼！住在同房间的小彭小刘，也都惊醒下床，亮起电筒。房间里的门窗全关得好好的，就照床底下，也是空空的。

我明明觉得刚才有人，会变？就急忙打开门，三个人冲到外面走廊上，四处看，一个鬼毛也没有。小刘有手表，一瞧都快两点钟了。

后来我和一些知青谈起，他们似乎见怪不怪了，说，这是＂梦魇＂，比你更玄乎的都有呢。又告知：你喜欢看书，枕头下放本竖排繁体字的书会好些。

还有一位凑过来告诉我：鄢书记不是住你们隔壁吗？他是独自住一间的。夜里也被压得嗷嗷叫，后来就拉个陈老倌（副主任）来做伴了。没料到威严的鄢书记，也享受我一样的待遇，就想笑。当然，谁也不敢去问。

这种莫名其妙又无从考察的＂灵异＂事件，一时真假难辨，让人觉得既神秘又刺激，有点害怕偏又喜欢打听。刚好与当时知青中偷偷传阅的《绿色尸体》、《恐怖的脚步声》等之类小说搅在一处，似乎成了一种休闲谈资，消融着年轻人过剩的力比多，填补了乡村岁月的无聊与单调。

而在创业队，最令人兴奋的，是杀猪封山。这本是农村留传己久的乡规民约，就是在封山育林期间，一律不许砍伐偷盗。发现违犯者，大家就可以把他家里养的猪杀了吃肉，以禁效尤。

创业队在多个山头上种了大片大片的桃、梨和杉树，由于长势好，就特别惹眼。光靠守是不可能的，只有延用杀猪封山的办法来保卫劳动成果。

通过大肆宣传，全公社都知道创业队的树木和水果是万万不能动的，可偏偏总有不长眼的村民怀揣侥幸，三更半夜摸上来偷砍杉木去家用。可知青们都眼尖，一发现哪里露出白树茬，就知道有人偷砍 了。大家不是愤怒，而是狂喜，终于可以打打牙祭了！

记得那日上午，创业队的钢轨被骤然敲响，钟声杂乱而急促。分散在田间地头劳作的知青们，仿佛听到某种号令，都丢下手中的活，扛着工具什么的，叫喊着，三五成群急匆匆向队部赶。然后组成人流，像是一条长龙似的奔向田畈那边的一个村子。原来是有户人家，偷砍了创业队的杉树。

这种行动，创业队的领导是不便出面的，乡间的盗伐者，万一与公社或县里部门哪个头头沾亲带故，对方来电话或上门说情就尴尬了。

另外，一个村子的人，都乡里乡亲的都很团结，要将人家养了大半年的猪杀了吃肉，人去少了你想都别想。

而这些火气杠杠又六亲不认的知识青年，人多势众地涌进村子，三下两下就翻寻出＂赃物＂，然后跳进猪圈，开始还尖声嚎叫的肥猪，转眼间便被制服，成为哼哼出气的战利品，让人轮流杠着胜利而归。

当天晚歺，创业队热闹快乐地像过年，人人不用菜票，就能领到一份油滋滋热腾腾的红烧肉。平时只靠放点腌菜的米汤来下饭的我们，大口大口呼吸着这久违了的猪肉的香味，幸福得像花儿一样！人呐，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