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开篇词赏析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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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词就是所谓的开场白。就小说而言,小说前面的一首词,就是正文的引子。《三国演义》的开篇词,词牌名《临江仙》,词题若取词的首句,乃为《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这首词是明代文人杨慎所作,始为杨慎《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清初的毛纶、毛宗冈父子评刻《三国演义》时将其放在卷首作为引子后,便广为流传。该词给人的感觉极为深沉、悲壮、豪放,意境清空、高远。原文如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首词虽为《说秦汉》的“开场词”,但作者的视野并没有局限在秦汉两朝具体的史实上,而是高屋建瓴,从具体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经历中概括出一些古代社会人们始终能产生共鸣的思想感情。
这首词似怀古,似物志。开篇从大处落笔,切入历史洪流。上阕只写古今多少英雄是非成败,犹如大浪淘沙转眼成空。对也罢,错也罢;成也好,败也好;功名,事业,一转眼的工夫就随着江水流逝,烟消云灭,不见踪影。只有青山仍旧矗立眼前,看着一次又一次的夕阳西下。
杨慎(公元1488—1559年)字用修,号升庵。明代文学家,明代三大才子之一,明朝中叶杰出的词人。汉族,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人,祖籍庐陵。他出身名门,父亲杨廷和为宰辅数十载。明史记载,慎少负才名,7岁习诗文,11岁(一说12岁)拟作《古战场文》、《过秦论》,世人传诵,皆惊叹,呼为“神童”。杨慎早年得志,一鸣惊人:明武宗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杨慎23岁时参加科考,殿试(进士)第一(状元),授翰林修撰。明武宗死后无嗣,迎立兴献王子继位,是为世宗,即嘉靖皇帝。杨慎在世宗即位后,先任经筵讲官,后做翰林学士。世宗即位的当年(嘉靖元年)就欲尊称生父为皇帝,这举动有违封建王朝的宗法“大礼”,杨慎与众朝臣力争不可。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乃重议尊号。朝中有一批大臣,迎合圣意,尊兴献为皇帝。杨慎等又联合朝臣290人跪伏左顺门,“撼门大哭”,“声震廷阙”。世宗大怒,廷杖160余人,凡参与其事者尽行贬黜,是为明朝著名的“大礼”案。杨慎在此案中两次惨遭廷杖,几死,削籍,贬戍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县),而且是“永远充军”。杨慎在发配云南后,嘉靖皇帝竟对他多年不能忘怀,时常问起杨慎现在怎么样了,阁臣以其老病回对,皇帝意乃稍解,由此足见嘉靖皇帝对杨慎怨恨之深。杨慎在贬所闻知皇帝心意,对仕途绝望,益自放。杨慎贬谪滇南后,自称博南山人、金马碧鸡老兵,特多感愤,曾与何景明等为友。在贬谪戍边生活中,他广泛阅读,写诗作文,尤对记述历史变迁、朝代兴亡的史籍兴趣浓厚,晚年还创作了表现历史变迁、人世更迭的通俗说唱文学《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后世也称《廿一史弹词》。杨慎在度过了35年漫长的流放生活后,于72岁时卒于贬所。杨慎生于蜀,祸于京,成于滇,博闻广识,又能文、词及散曲,对民间文学也颇重视,论古考证之作范围颇广,但也时有疏失。其诗虽不专主盛唐,仍有拟古倾向。其诗风渊博缛丽,词则华美流利,好入六朝丽字,似近而远,然其妙处亦能过人。杨慎尤好于词及散曲,著有《升庵长短句》、《陶情乐府》(散曲)、《词品》、《词林万选》等十一种,其词藻丽其外,凄咽其内,与一般敷粉弄脂之作迥异。杨慎的著述极富,著作达一百余种,可推为明代第一,后人辑其重要的为《升庵集》。
《廿一史弹词》是杨慎晚年在云南戍所所著历史通俗说唱之作,原名《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共十段,一段相当于一回。此词是第三段开场词,后被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移置于《三国演义》卷首。
《三国演义》(亦称《三国志通俗演义》)为元末明初的小说家罗贯中(约公元1330—约1400年)所著。罗贯中根据民间有关传说、戏曲、话本,结合西晋史学家陈寿的《三国志》和裴松之注的史料,以及南朝学者范晔的《后汉书》、元代新安虞氏所刊的《全相三国志平话》等书,根据他个人对社会人生的体悟,创作而成《三国志通俗演义》。其书问世于明嘉靖年间,俗称“嘉靖本”,共二十四卷,当时并无卷首《临江仙》这首词。清康熙年间,小说评点家毛纶、毛宗岗父子,在评刻《三国演义》时,辨正史事,“整顿回目,削除论赞,增删琐事,改换诗文”
头两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意思是:滚滚长江裹挟着浪花向东奔腾而去,英雄人物被浪花涤荡一空,随着流逝的江水消失得不见踪影。在这里,诗人化用杜甫《登高》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和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之意,以一去不复返的江水比喻历史的进程,用后浪推前浪来比喻叱咤风云的建立了丰功伟绩的英雄,抒发对历史变迁、英雄随着时光消逝的感慨。
在这里,诗人把世俗人生的超越性价值追求(英雄理想、功业名利——用历史上一代代的英雄作象征)放在一个宏大的时空背景中(永恒的天地自然、绵延不绝又迅疾流逝的岁月——用“滚滚长江东逝水”作象征)加以比照。通过这一比照,使读者强烈鲜明地感受到:在永恒的宇宙自然面前,在迅疾飞逝的岁月中,我们人类的个体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是多么的短暂和虚幻(个体生命一旦消逝,便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痕迹,化作乌有)。在由永恒的天地自然和无尽的岁月构成的无限广大的时空背景下,个体生命凸现了它的短暂和由死亡带来的虚无——这样的悲剧性本相。而面对生命的短暂和死亡后的虚无,那些世俗的名利追求——即使是超越性的人生追求(成为绝世的英雄、建立百代的功业)是多么的没有意义和价值:你成为英雄又怎样?你成就了功业又如何?。
第三句:是非成败转头空。是失意语、消沉语,也是沉痛透彻感慨语。古往今来,对时、空、人、事之间的感悟,并非人人得以获致。但从杨慎坎坷的人生之路可以看出,杨慎的人生感受实在太多太深。他以一个宦家子弟高中魁首,也曾春风得意好一阵,可转头来看,72岁高龄的生命却有35年被拘在边地戍所。然而,这种太复杂太痛苦了情感倒会转化为简单的情感:使他看透了人生,万事皆可以抛开。诗人在这里把自古以来文人士子(自然也包括遭贬以前的他自己)普遍信奉的价值系统轻松地解构了、否定了。这种由生命的短暂和生命终将一死生发的虚幻感、虚空感,白居易也有类似的表达:“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白居易《自咏》),而苏轼表达的更具悲剧性:“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苏轼《西江月·平山堂》)。不过,杨慎在这里解构的、否定的只是自古以来文人士子信守的价值观念,特别是那种超越性的人生追求(成为英雄、建功立业、青史流芳等)。他并没有完全否定生命本身的存在价值。诚然,此种“透”是历经痛彻入骨、心力交瘁之后的自然境界,“转头空”其实是愤慨的,无非是愤火白炽已没色焰。这是作者经过思考后,透过历史的表象得出的结论。作者认为,英雄豪杰们长眠地下之后,生前的是非得失,荣辱成败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句贵在一个“空”字。“空”可以说是本词的词眼,几多惋惜,几多悲愤,尽归其中。这一句豪迈、悲壮,既有大英雄功成名就后的失落、孤独感,又暗含着高山隐士对名利的淡泊,不仅是诗人对上两句历史现象,追溯历史后的结论,而且表达了他对待自己历尽坎坷的旷达超脱的人生观。
第四句:青山依旧在。乃是写自然,意为“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青山依旧,是时空转换中的不变。青山不老,看尽炎凉世态。
第五句:几度夕阳红。亦写自然,“几度”谓“难得”,而“夕阳红”象征人生中短暂的美好时光,它在横亘古今的“青山”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几度夕阳红,则是流逝,是变。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虽然在表达上首先是以永恒静穆的青山和绚丽常在的夕阳,来进一步衬托生命的短暂和死后的虚无,但这里没有悲凉、哀伤,反而展示出一种生命的从容、平静、安详和优雅。是什么让诗人在洞识了生命消失后的虚空、否定了人生种种超越性的价值追求后还能如此的自信、平和、安然?答案就在眼前静穆的青山和绚丽的夕阳中。是对大自然的审美观照,是对青山、夕阳这些美丽的自然事物的审美体验,让诗人认识到:人类的个体生命尽管短暂,尽管死后终至于虚无,但此生此世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生命可以在和美丽的大自然交融中感受生命存在的美好、体验人生的美好。对生命和大自然的审美体验,不但使生命获得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而且,美的体验也同时使人产生对自我生命和对这个世界的爱。人生有爱,生命就有了根基,生存就有了理由、勇气、力量。生命因为有美与爱,也就有了自信、坚强、高贵、尊严,人生也就有了高远、从容、安宁、优雅。在这里,青山和夕阳象征着自然界和宇宙的亘古悠长。尽管历代兴亡盛哀循环往复,但青山和夕阳都不会随之改变,而使得一种人生易逝的悲伤感悄然而生。这两句看似写景,其实在景语中蕴含了丰富的人生哲理,意境深邃,寓意着时空转换中瞬间即逝与恒古不变所依存的自然法则。我们只要稍加体会,就能感受到诗人的感伤情结,试想,“古今多少事”,哪一件不是在变与不变的相互交汇中逝去?古往今来,无数英雄“是非成败”已悄然转眼为空,都成为历史陈迹,面对似血的残阳,历史仿佛也凝固了,是对英雄伟业的讴歌还是否定?杨慎正是悟到这一点:青山依旧、宇宙永恒,才能以“白发渔樵”为化身,“惯看”世间红尘,把自己从“是非成败”的纠葛中解脱出来,睥睨众英雄轰轰烈烈,转眼化为尘埃,自己则超越是非,顺乎自然,以“秋月春风”为伴,在江渚之上填词作赋、寄情诗酒,笑谈古今、乐在逍遥。这种“空”中有“悟”,寄托深沉的意境,表明其超然物外,对个人荣辱得失的一种旷达之情。现在想来,贬官后的杨慎才真正成了因祸得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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