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洋飘零/欲起东洋(十五) 

                       刘伟勋
 

    卓秀君对柳伟洲太了解了。她知道柳所受到的家庭压力，她也知道柳急于想把他妻子办出来，因为他们毕竟还是＂一家人＂；她也知道＂出国＂对于当时市民阶层的国人来说，那意味着＂发家致富＂和＂出人头地＂；但是她不能面对他的妻，她也不能面对她自己。尽管当初她勇敢地毫无条件地接受了柳的爱情，真象她自己在给柳的信中所说的：＂真正的爱是盲目的，没有肤色、职业、阶级和个人家庭状况的区别。＂，但是她现在才知道，真正的爱是排它的，是专一的，是容不得与他人分享的，是要整个百分之百的占有！爱情从本质上来说是自私的！就这一点而言，相对于母爱的不求回报，她是逊色的。
    每次从国内传来关于柳伟洲家里的消息，看到柳倾心相听、会心而笑，卓秀君总是有些心生妒意，有时她会＂作＂上几天；听到柳伯克谈论起柳家姐夫嫂子快要出来，她觉得她并不真正属于这个大家庭，她而是觉得随着柳家的人一个个出来，她逐渐从＂留学生之家＂的中心被边缘化了。
   她爱柳，从骨子里爱着。柳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男人，是柳使她成为真正的女人，是柳和她的性爱让他们的爱情升华到刻骨铭心的不能忘却的深刻。为何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是那样地天长地久不可磨灭呢？因为在储存于大脑的数据中，只有灵与肉爱情的结合才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信息量，它不仅有情感的、思想的，它还包含视觉的、嗅觉的、触觉的、味觉的、性快感的、性高潮的等等，因此这么丰富的这么大的信息量有机地溶为一个数据，是不会被时间或记忆的空间所抹去的，除非整个大脑＂荡机＂或消失了！
    她不能失去柳，她不能没有柳。她想尽量拖延柳妻来日的日期，哪怕是几个月也是心理上的满足。她知道柳妻来的那一天，就是她失去柳的那一天，因为她绝对做不到与他人分享自己所爱的男人。她觉得生活渐渐地失去了希望和意义，她甚至想到了世界的末日。

    五月的初夏，柳伟洲的姐夫和嫂子到了日本。这一次，是柳伯克去机场接机，柳伟洲在白菊庄准备饭菜迎接亲人。卓秀君不似以前般地忙乎张罗，她说有论文要交而躲进了楼上的房间。
    接机的回来了，人都到了。白菊庄又沸腾了。卓秀君还是没有下来。柳伟洲上楼来请卓。
    推开房门，卓坐在＂阔塔子＂前，凝神望着窗外，甚至还未觉察柳的进来。
   ＂阿那达，大家都等着你下去呢！＂柳用爱称＂阿那达＂招呼卓。
卓转过头来，两行泪珠挂在腮边。
   ＂你怎么啦？＂柳赶紧走过去坐在她身旁问道。
   ＂我是多余的人，不应该在这世上存在••••••＂卓眼神木然地说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还象以前那样爱我吗？＂卓搂住柳的脖子问。
   ＂爱你！当然爱你！＂
   ＂你能为爱去死吗？＂
   ＂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哥哥姐姐都来了，为什么问这么个扫兴的问题？＂柳以为卓是情绪性的波动，而没有正面回答。
   ＂反正我可以为爱去死的。＂
    •••••••
    柳伟洲把卓秀君劝下了楼。卓非常得体地跟大家寒暄。
    大伙儿大口地喝酒，大声地谈论着国内和家里的事。
    柳的女儿玲达又被姐夫和嫂子说了起来，说她如何的可爱、聪明和懂事。他们还带来了玲达的＂画作＂，三岁半孩子的涂鸦。但是这些涂鸦在柳伟洲的眼里却是意义非凡，甚至可以媲美大师级的不朽之作！
    柳的专心致志，柳的神采飞扬；他的幸福都挂在脸上。
    ＂我失陪了，我还有功课要做。＂卓秀君站了起来脸无表情地告辞了众人。
    大伙儿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她今天有点不舒服，可能功课累的。＂柳伟洲打了圆场。
    大伙儿这才接着说说笑笑。

    姐夫和嫂子的来日促使柳伟洲着手办理妻子英的留学签证。他决定先不告诉卓，等批下来后再跟卓沟通，因为这中间从申请到批准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柳伟洲认为他和卓是＂天作之合＂，但他未考虑过要同妻子离婚。孩子是他最大的舍不得。两年前在虹桥机场同孩子分别的时候，他曾经在心底里发过誓：＂别人有的女儿一定有，别人没有的，女儿也要有。＂誓犹在耳，又岂能让女儿失去人人都有的父亲和家！妻子英的善良和一心持家，以及当初并未嫌弃柳的知青身份从一而终，让柳更不敢背上＂陈世美＂的万古骂名。他甚至觉得离婚就等同于昧着良心欺负弱者。
    他自认为能够兼而得之的就是婚外情一途。＂家尚存，情还在。＂这实际上就是几千年来男人自私卑劣的＂妻妾＂艳梦的现代版。他以为他可以调和，他可以共存；他以为假以时日，卓会接受这样的事实。
   错矣！悲剧就往往滥觞于贪欲！

    一九八八年八月八日。四＂八＂并存于一日，一百年才一回。这一天对柳卓两人来说，是永生永世不能忘记的一天！
    东京的八月闷热异常。白菊庄没有空调，更是象蒸笼一样的烤得人汗如雨下。柳伟洲执教、做研究和卓秀君的就读的学校都在放暑假。柳伟洲已经到小院的角落用冷水冲洗了两次，还是难解酷暑。卓秀君打开冰箱的门，指望冰箱象冷气机那样送出凉爽的风，但一切徒劳。
    更让柳伟洲如热锅上蚂蚁焦燥不安的是卓秀君的态度。
    前天，柳伟洲把妻子英的签证批下来的消息告诉了卓。卓反应平静，说是猜到柳会偷偷去办理的。他们两人真可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要柳给她几天时间去面对。这两天卓的态度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一样。柳的感觉是担心会有什么事发生。
    晚上十点过后，当一轮明月爬上窗口的时候，气温才大幅度地降了下来。
   ＂这么漂亮的月夜，出去走走散散步吧。＂卓一边打扮一边对柳建议道。

    两人走出白菊庄小院来到院后的＂苦い爱川＂。这是条十余米宽的小河。在月光的照射下，水流湍急的河面鳞鳞闪光。哗哗的水声在这朗朗月夜特别悦耳动听。
   ＂苦爱河，苦爱河，你究竟是苦尽甘来的爱河，还是苦海无边的爱河？＂卓来到河边，望着急流东去无限感慨。
   ＂是苦尽甘来。你不是说你当初租下这房间就是为了有＂苦尽甘来的爱＂吗？＂
   ＂但是世上岂有事事遂人愿？！＂
   ＂我知道你还是不能理解我把她办出来的事。＂
   ＂你要我理解你，但是你可曾理解我？你可曾真正地爱我？＂
   ＂苍天在上，皓月作证，我柳某对你是一片真情！一九八八年八月八日会记着我的一切！＂
   ＂那你又为何非得要把她现在办出来？那你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
   ＂家里人一个一个都出来了，唯独她留在国内。风言风语，人言可畏呀。再说我的真情不会由于她出来或不出来而有所改变＂。
   ＂她出来了，我算什么？我是你的地下夫人？还是小妾？我早就说过，我不会做你的地下夫人的！你让她出来，我就去死！＂
   卓秀君经过两天的考虑，最后跟柳伟洲宣布了＂爱的宣言＂。她要柳离婚，不能让＂她＂来日本，而且不惜以死相要挟。
    柳完全没有想到卓会提出如此的要求，他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妻子英的签证巳经下来，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就连国内的亲戚朋友也知道了这消息。现在＂踩刹车＂是不可能的事，也是柳所不愿意做的事。
    ＂我真的做不到••••••但也别••••••我求你了＂柳伟洲哭丧着说。
    ＂你既然这么走投无路，那你还有没有勇气为了我们的爱而殉情呢？！＂卓秀君说完就毅然决然地踏着石阶走下苦爱河去。
   柳伟洲赶紧上前一步拉住卓，却被她挥手甩掉。卓秀君疾步走入河中。柳伟洲也跳入河中抱住卓秀君。水流湍急没膝。卓秀君挣扎着继续向河中央走去。
   ＂你们在干什么？危险！赶快上来！＂河岸上一日本人高声喊着。
   柳伟洲的脑海中闪过死神的狰狞，接着一片空白，空白得就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空白得就像广袤而深邃的宇宙。他紧紧抱着卓秀君，无意识无思维也无一点恐惧地随着卓一步一步走向河中央，走向死亡。
    唔！唔！唔！数辆警车急驶而至。警察用手提喇叭喊叫：＂苦爱河里严禁游泳、洗澡和嬉戏！请赶快上岸！＂
   柳卓两人来到了河中央。河中央水深及腰而已。虽然深度不会危及成年人的生命安全，但由于水流湍急，还是有一定危险的。柳卓两人似乎忘乎所以并没有理会警察的警告，他们继续向着下游走去。
   警察先抛下两个救生圈，都被水冲走。最后下来两警察把柳卓带上了岸。录完口供画押，以＂在公共场所不当嬉戏＂为名，罚款五百元了结。

    如果柳卓两人为了爱而悲壮殉情至死，四＂八＂是一个大悲剧；如果柳卓两人悲壮殉情却大难不死而后终成眷属，四＂八＂是一个悲喜剧；然而四八既不是悲剧，也不是悲喜剧。卓秀君毅然决然地投入河中，她是抱着殉情必死的决心，何等悲壮！柳伟洲紧随其后，虽说＂脑子空白＂，但仍毫无畏惧地走向死亡，可叹可泣！谁知慷慨壮烈却碰上＂池小水浅＂＂警察执法＂，颇有点滑稽的味道，使这出爱情大戏从此走了调，也离了谱。

   叔本华说过：＂贪欲---欲望的怪兽，不再是对自己的肯定，相反会进而否定或取消别人的生存。＂柳卓两人不幸被大师所言中。
   柳是有家庭有孩子，在追求爱情的路上走得太远。贪得无厌，既要家，又要情；既要妻，又＂纳妾＂。鱼与熊掌安可兼得？！
   卓知道自己是第三者，是特定时空下的＂无害的＂第三者。然而欲望的怪兽使她不安于现在的身份，进而要取而代之否定别人的存在，这也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她自己。贪欲是一切罪过的开始。
   任何事情走到顶峰就走向了它的反面。泰来而否即是。四＂八＂是柳卓爱情的登峰造极，也就成为了柳卓爱的反面~恨海仇豁的发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