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外公的鹅
八岁的那年暑假，我的两个同伴陪着我走了八里的山路给我外公拎去了一条八斤的大鲤鱼。
外公接过鱼只说了一句：“中午吃鱼。”
外公的鱼做得真叫绝，我虽然只有八岁，但因为长在鄱阳湖边，所以，吃鱼无数，但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鱼，我们三个把饭盆吃了个底朝天。
饭后，我先打发走两个同伴，然后，对外公说，我不走了！外公又只说了一句：“把自己的碗洗了！”
第二天，爸妈开着拖拉机来了，我知道，他们是来带我回去的，他们不说，我也不说。吃完午饭，我洗好自己的碗，就走开了。
下午，全家人里里外外找了我一下午，着急得不行，生怕我一气之下，真的走丢了。我在里面全身湿透了，但听到他们在外面焦急的寻找和商量，我得意得不得了。最后，我听见我妈恳求外公说：“爹，你就让毛儿留下吧！他虽然淘气，成绩也不好，但人还是挺勤快的，跑腿的事他是乐意干的。”外公又只说了一句：“出来吧，留下了！”
我一直不相信外公知道我藏哪儿，直到现在，我都为我当年的藏身术自豪，当时，我爬上了外公的那个古朴空阔的大床，把两床竖叠的棉被累在一起，然后，侧着身子躺进棉被与墙壁的夹隙，再在被子上并列放两个枕头，床下的人根本看不见。
外公那么胸有成竹，也许只是十分清楚，我是执意要留下来的。
母亲对我的评价是十分公允的，且十分精准。举个例子就清楚了，我读书很小就会破万卷，小学一年级的课本，我生生地把它读成了两半，不是大家想象的前后两半，是上下两半，后来下面的一半丢了，所以，一年级的时候，我记不住一首完整的诗。父亲气得把另一半也扔了，并连呼我“木桶”。
感谢外公当时能“收留”我。
母亲走的时候，摸着我的头说：“毛啊！不要淘气，要听外外的话！”我当时说了一句在别人看来十分搞笑的一句话：“放心了，我会好好念书的！”不管别人如何笑，但母亲的眼神中充满了欣慰。
第二天一大早，外公就把我从竹床上拽了起来，我睁着惺忪的眼看了看旁边的竹床，表姐、表妹和表弟们还在兴致勃勃地呼呼大睡。我极不愿意，但看见外公那平静似水的脸，我就退缩了。
外公递给我一只长竹竿，指着院墙下面的鹅栏说：“从今朝开始，这九只鹅就是你的了！”
从此，我感觉到，我的苦难生活开始了！想反抗，但每次见到外公平静似水的脸，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真的奇怪，我当时竟然没有想到过回家去，不过，现在，我却十分庆幸我当时没有这个想法。
放鹅是一个极辛苦且技术含量很高的活，首先是要早起晚归，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要起来把鹅赶出去。晚上，暮色低垂，牛羊归圈的时候，我才能赶着大腹便便的“小畜生”们回来，早晨和中午的饭，是表弟表妹们送，极少回家吃。然后，是赶鹅，这绝对是份技术活，在胡同里比较好办，只要用长竹竿挡住岔路口，鹅就会乖乖地沿着你指给的方向走，但在空旷的田野里，那就难了，到处是路口，到处是稻田，稍不留神它们就会乱走或是叨上一口稻谷。我上窜下跳、左右腾挪了一个礼拜才学会这门技术，算是极快的，这方面我是有点天才的。
最难受的还是看鹅。时间难熬啊！一天要有十几个小时在池塘边守着这群小畜生，没有事可做，但又不能走开，小畜生门贼得很，你只要稍一走开，它们就会偷上旁边的稻田。
我无聊得上窜下跳，是真的上窜下跳，有时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有时，爬上池塘边的大树，到处贪婪地张望，那时，就希望田野里发生什么事，比如，谁家的牛跑了，或是狗咬狗啊，或是一边干着活的男女突然就打起架来，有这些事发生，对我来说，是十分幸福的事。我就象《等待戈多》里的一样等待新奇事情的出现。
还有，就是给小鹅崽准备食物，小鹅崽是不能吃稻谷的，它们只能吃容易消化的软体动物，比如，蛆、蚯蚓。所以，每天晚上别人乘凉的时候，我还要打着手电筒跟着外公去别人家的茅房淘蛆，或是扛着锄头去某个旮旯挖蚯蚓。有时候，我还要拎着潲水桶去外公在街上开的餐馆倒剩饭，那是小畜生们的夜宵。母亲说得真没错：“跑腿的事我是乐意干的。”
付出就有收获，我每天工作的报酬是外公给我准备的一个鹅蛋，每天花样更新，煮的，煎的、吵的、腌的都有，在那个贫穷的时代，这绝对算得上一份丰厚的报酬。我的这份荣耀是表姊妹们无法染指的，她们只有留口水的份，这也许也是我当时能坚持下去的一个原因吧！当然，因为表弟妹们每天都有给我送饭，所以，他们的报酬是每逢大的时节都会都会得到外公的一只肥鹅。外公和我都不吃鹅，不知道外公为何不吃？我不吃是因为鹅是我养的，我和它们是有感情的，实在下不了筷子。每次舅舅家杀鹅、吃鹅，我都会跑得远远的。直到现在，我都不吃鹅。
忽然，有一天，外公递给我一本连环画，说，拿去看吧！
连环画确实很好看，比狗咬狗、男人和女人打架好看多了！一本连环画我一会儿就看完了，于是，我接着又看了几遍。晚上回家，外公破天荒地问我看完了没有。我说：“恩”
外公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说：“饭在锅里，记得把蛋吃完。”
接下来的一天，我把连环画又翻了无数次，有点乐此不疲的意思。直到晚上，我才反应过来，急忙找到外公问，还有没有其他的。
外公指了指小姨的房间说：“你小姨的书柜里。”这一次外公的脸上好象出现了一丝笑容。
日子再也不难熬了，小姨的书柜里有百十本连环画，够我看一阵子了，特别是象我这样反反复复地看。
从此，小镇便多了二道风景。
炎炎的夏日底下，碧绿的荷叶铺满了池塘，挺立的荷花在夏日底下格外红艳，微风过处，红色和绿色交织的光影和着清波轻轻荡漾，偶尔，几点白色突然钻出，来打破这静谧的光影世界。池塘边，高大的柳树底下，树叶摇碎了光影，散落在小孩赤露的脊背和手中的连环画上，一身斑驳，小孩如痴如醉，连环画里面是比光和影更加斑驳多姿的世界。
暮色低垂，乡间小路上，一群白色的骄傲鹅将军领着一个小孩回家了，小孩腋下夹着书，肩上扛着竹竿，嘴里哼哼唧唧，一脸的满足和幸福。
暑假过去了，开学了，外公领我去交学费、领书。当外公把二年级的课本交给我时，我以为他会说：“别又读破了。”但外公却什么也没有说。
开学后，我不用整天放鹅了，但每天还是要早起把鹅赶出去，放学后，还得我去把鹅赶回来，当然，我的那份报酬也依旧。
外公和我的话也逐渐多起来，吃饭的时候，我夹了菜端着碗就想走，外公跟我说：“坐下吃。”夹菜的时候，我把盘里菜上下翻动，外公跟我说：“就夹你这边的。”吃饭时，我忍不住要发两句言，外公跟我说：“吃你的饭！”此外，他还不准疼我的大姨和小姨帮我夹菜，当然，我也不能帮别人夹。每天中午，他都会躺在大门口的摇椅上，指着身边的竹床跟我说：“睡一觉再上学。”
除了这些，其他的事情，外公并不干涉我。他从不问我的学习，从不检查我的作业，每天只要把鹅照顾好了，我可以由着性子来。
二年级课本没有被我读破，但成绩依然差劲，有一次，语文竟然只考了个29分，那天，语文老师来家访时，父亲母亲也在，母亲气得伤心地流泪，父亲气得连呼：“你就是个种田的料。”舅舅舅妈们则是陪着感叹，说：“看起来，是一个聪明的鬼儿呀！”外公又只对我说了一句：“去，把鹅赶回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到三年级的时候，我的成绩也没见有多大起色，不过，看书的兴趣明显大了许多，连环画早已经翻遍了，都能倒背如流了。我开始找大书看，想想挺搞笑的，我当时语文成绩那么差，竟然经常抱着我读高中的小姨的书看，现在能记起来的有两本书，一本是《红楼梦》，一本是《围城之后》，当然，我是后来才知道它们的名字的。
四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又来家访了，这一次是因为我的语文考了全班第一，作文拿了全校第一，说实在话，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样考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听到消息的父亲母亲开着拖拉机兴冲冲地跑来了，母亲兴奋之余却有点担忧：“毛啊！你没有抄别人的吧！”有此种想法的肯定不止母亲一个人，也许只是不好问而已。我傻傻地看着大家，一脸茫然。外公开口了：“去，把鹅赶下塘。”说的时候，递给我一本《唐诗三百首》。
此后，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几乎次次全班第一，我成了镇子里的小名人，大家都知道，我的外公有一个聪明的外孙，如果有某人不知道，旁人就会补充道：“就是那个放鹅的鬼儿啊！”
舅舅舅妈也开始特别关注起我，可当时他们很可能极失望，因为我实在没有特别的地方，我的生活依然是那样：早起赶鹅，然后上学，放学后把鹅赶回来，然后，就是帮鹅崽找食，忙完了以后就钻进外公那张古朴的大床睡觉，家庭作业我是不做的，或也许是在学校作完了吧！——记不清了！
唯一特别的地方是每天晚上七点，我会准时搬个小凳子坐到躺在摇椅上的外公身边，他手里有个小收音机，每天晚上7点，都有评书联播，我现在还能记起当时播的有单田芳的《隋唐演义》、田连元的《刘绣传》和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听到精彩处，祖孙俩会不由而同地开怀大笑。有时外公还会和我讨论几句，此时的外公是如此的和蔼可亲。
五年级的时候，舅舅家买了一部电视机，当时，好象是在放〈渴望〉，每天晚上大人小孩几十人地围着看，虽然，舅舅三令五申，但表姐表妹还是每晚偷偷地看，奇怪的是，我竟然兴趣不大，依然愿意每天跟着外公听评书，然后早早地爬上床睡觉。舅舅见后感叹到：“这个毛呢，真是奇人。”
我继续着我的神奇，小学五年级毕业考时，我轻轻松松地考了个全镇第三，那一年，还有六年级，五六年级放在一块考一样的试卷，如果考虑这个因素，我其实是考了全镇第一的。镇小学的老师都到我家来喝恭喜酒，外公那天很高兴，抓了几只大鹅到我家，并且亲自掌勺。那天，我一直跟着外公在厨房帮厨，我们都没吃什么东西，因为餐桌上有外公和我养的鹅。
初中的时候，我离开外公，回了自己的家。外公从此没有再养鹅。
离开了外公，外公对我的关心却好象多了起来，他知道我在学校寄宿，便经常让我的同学给我捎菜来，同学曾偷偷地告诉我：“你外外经常向我打听你的成绩，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高中的时候，每次小姨上县城，都会给我50元钱，说是给我买书的，后来，我才知道，那钱也是外公给的。那时，外公已经80岁了，身体很差了，要经常治病，但他的退休金每个月只有130元。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外公病危，我赶回来，坐在外公床边的小凳子上，就象当年坐在他身边听评书一样。外公笑了，摸着我的头说：“毛啊！记得，要多读书啊！”这是外公第一次叫我“毛”，也是第一次用言语叮嘱我要多读书。我点点头，随后，泪流满面。
当天下午，外公去了。外公和我的鹅也早就没了，从此，童年的美好记忆坍塌了一大片，但外公的那句话还常在耳边。
我一直在努力读书，尽量地多读书，现在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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