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总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横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光绪三十一年（1905），李叔同东渡日本留学，入东京上野美术学校，专攻西洋绘画和音乐。这首《金缕曲》即写于去国赴日之际，直为“留别祖国”而作，时年二十六岁。

上片写去国之忧，悲情苦意，一往情深。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支衰柳。”这首词开头三句是说，散发装疯行走。莽莽中原，暮鸦在悲啼，面对着几支衰柳。

起句“披发佯狂走”，借典叙事，以事写人，通过连续激烈的动态刻画，将一腔忧愤郁抑之气写得喷薄而出。“披发”，散发；“佯狂”，装疯。据《史记·宋微子世家》，商纣王暴虐无道，箕子苦谏不听，“乃被发佯狂为奴”，并为纣王囚禁，周武王灭商后被释放。此以殷商旧事揭明自己的险恶境遇与悲壮的情怀，切定“东渡留别祖国”题旨，出笔不凡。以下便转入离愁别绪的抒写，出笔不凡。“莽中原”二句词意兼取唐李商隐“终古垂杨有暮鸦”（《隋宫》）和元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天净沙·秋思》）而成。

“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接着三句是说，破碎山河谁去收拾？西风中零落依旧。这一切都惹得离别的人儿消瘦。

“破碎山河谁去收拾”承上而来，既有对祖国危亡、国人沉睡的悲伤，又有前路迷茫、回天无力的困惑。正是这种“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满江红》）的理想精神，与“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唐李白《忆秦娥》）的现实图景，构成了“离人消瘦”的深层原因。

“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这二句是说，游子就要远行了，面对江流禁不住一次次深深叹息，它将对自己祖国的依恋喻作刻骨铭心的男女相思。

香草美人，比兴寄托手法的运用，使爱国情思愈加真挚感人。“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唐王维《相思》诗意在此焕发了新的时代光华。

“愁黯黯，浓于酒。”上片歇拍二句是说，愁深沉，酒浓愁更浓。

写酒入愁肠，忧从中来，以酒之浓烈写愁之深重，既有夸张，又有通感，正所谓“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下片抒报国之志，披心沥血，气壮山河。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总难回首。”换头三句是说，奔涌的情思就像眼前吴淞江水一样连绵不绝。恨年年，身世漂浮，岁月蹉跎难以回首。

“淞”，吴淞江，今名苏州河，流经今上海市区。作者东赴日本，从上海出发，故云。“溜”，水流貌，此指江水。“絮飘萍泊”，化用文天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过零丁洋》）诗意，悲叹往事不堪回首。

“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这二句是说，二十年来文章震惊海内，毕竟只是空谈。

远本唐杜甫《宾至》“岂有文章惊海内”，近取清龚自珍《金缕曲》“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自负而兼自责，词意递进一层，抒发自己不甘以文章名世，而欲建功立业，拯救苍生的心声。

“听匣底、苍龙狂吼。”这句是说，听匣子底部，宝剑在狂吼。

鄙视空谈，崇尚行动，便是这位青年志士雄心壮志的生动写照。“苍龙”，指剑。王嘉《拾遗记》：“帝颛顼有曳影之剑，······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苍龙狂吼，蓄势待发，全词由此勃然振起。

“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这二句是说，风声凄厉漫漫长夜不能眠，为了拯救苍生，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再写苦闷孤寂之怀，宕开一笔，重申凌云壮志，又起高潮。

“是祖国，忍孤负。”末二句是说，因为这是祖国，怎么忍心辜负？

最后照应开头，结束全篇，极往复曲折、慷慨悲歌之致，读来回肠荡气。“孤负”，同辜负。他于东渡次年即加入同盟会，并与在日同学组织春柳社，归国后又成为革命文学团体南社社员，也正是这一战斗誓言的最好体现。

李叔同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支衰柳。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总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作者简介

李叔同(1880-1942)初名文涛，改名岸，又名广侯、成蹊，字惜霜，号叔同。浙江平湖人，生于天津。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就读于南洋公学经济科。以官费留学日本，在上野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油画。加入同盟会。于东京组织春柳社，编演戏剧。归国后，任教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两江师范学堂。民国五年（1916）入杭州定慧寺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多才艺，编歌演剧、作画冶印无所不擅，又通数国文字。为南社社员。诗好作长短不齐之句，奇趣洋溢。词豪壮与缠绵两种风格兼具。有《弘一法师文钞》。今人辑有《李叔同诗全编》，词在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