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念从前、一点春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本词的作者柳如是，是明清之际心力过人的江南名妓，也是当时才力出众的女诗人。在年轻时代，他曾经与当时名诗人陈子龙有过一段极为投入、又因受窘与现实环境而结局的惨苦恋爱，这在她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也使她对于自己憔悴寂寞的命运悲剧有了极深的体验。在带着复杂难言的幽怨与难舍之情与陈子龙分手之后，受激于陈子龙《上巳行》中“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的“古渡垂柳”意象，或者说受激于陈的知惜之情与对她“不作为”的态度，柳如是写下了这首托物寄兴的咏柳名篇。

全词亦柳亦人，一笔双绾。西风残照下、寂寞古渡头怀抱着春事回忆的“霜条孤影”意象，正是自怜、自爱而又对于悲凉身世有所参解的女词人自我意识的化身。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这首词开头三句是说，挟来阵阵寒意的水浪，也有些心事重重；只有西去的阳光，投下惨淡的影子，渐渐地消失；南面的水岸是我送别的地方。

词起韵虽是描绘寒柳的所处环境，以便为下文进一步抒情做好情景的铺垫，但“有恨”、“无情”二语，却已移情于物，凸现了词人无比沉重的感情色彩。“寒潮”、“残照”、“萧萧南浦”的物象，渲染出的是极为暗淡、毫无生命热力的光景，暗示出词人自身的生命状态。

“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接韵是说，风吹起河岸上的柳，受尽霜冻的柳枝，影子是这样的孤单，还记得吗，那飞絮如雪的时候？

接韵以“更”字领起，将寒柳意象巧妙加入。而寒柳一出场，就饱含着对于往事的记忆，令人想见盘结在“它”（她）心中今非昔比的无穷哀怨：今日是毫无生意的寂寞“霜条孤影”，往日也曾经做弄出漫天飞絮，占断暮春的风景，极一时之盛。

“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三韵是说，夜幕降临，浪花飘起茫茫的烟雾，只有那孤苦的柳树，迎来匆忙的过客，扭动着瘦弱的腰身吗，好像要轻轻地舞动。

三韵以“况”字转折领起，接续前两韵中“残照”、“霜条孤影”的情境敷写。这里的措语造境，极为凄婉哀怨，它不仅写出了萧萧寒水边寒柳迎风独舞的自然之态，更是写出了女词人自己对爱极意投入、而所爱不过是个偶尔经过的匆匆游子的那种难堪乃至怨怼；甚至进一步看，其中还有她因身为风尘女子而不得不如此殷勤款接那无情人的入骨凄凉。总之，这一韵，写出了词人难以言说的爱情无回应之怨和身世之感。

“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歇拍三句是说，寒柳即使有为它写下像李商隐的“燕台佳句”之诗的美好往昔，其命运的走向也只不过是永远的凄凉和完全的憔悴而已。

歇拍词人直接以充满主观感情的笔墨，总结出寒柳的可悲命运。

词上片通过寒柳意象所寄托着的生意寥落、情怀凄怨，已经达到极端，下片乃宕开一笔，转过一层，写词人对于自己的命运参悟、解缚和追求。与上片相同的是，这种情思仍然是因寒柳而寄意，不过不再写寒柳的“意象”，而转写寒柳的“意念”，这就使柳与人在精神上浑然一体；并且词人依旧处在慨今念旧的恋恋难舍之中，表现出对旧情的难忘和不得不忘旧情的痛苦。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过片三句是说，春天里，我们彼此相爱，却在这寒冷的秋季，催生出无数相思的落泪。如果没有往日的越格风流，也没有现在的深沉痛苦。

过片意脉不断，一笔总束上片之意，并引因果报应开启进一步抒情的门户，可谓运思巧妙而笔力千钧：春云秋雨，看似无关，却难逃一个“酿”字。命运就这样在偶然之中渗透了必然，怀有至深爱情的人，注定要承受寂寞的无情咬啮。

“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这二句是说，笙歌劲舞的画舫，依然绕着河岸缓缓地移动，可是我的心里却是这样的冷落，水在流，云还是那样地飘。

接韵递进一层，以绕堤画舫隐喻喧腾的表面繁华，以“水云冷落”隐喻自己如行云流水漂泊不定、无所寄意的冷淡情怀——外景的热也焐不住其内心的冷。或者说，对于这种被动接纳他者的生活，词人现在真是觉得倦了，无味了。一个“纵”字，更是将可能的繁华丽景提到最高处一笔否定，显示出那种成为盛极一时的名妓的境况，对她再也产生不了什么吸引力的最终结果。

“念从前、一点春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这三句是说，想着那些相恋的日子，如同一阵吹来的东风，可是那是多么微弱的风呵，吹不尽重叠的窗帘，只是让这一份相思深深地刻在我的眉间。

遥远的往事，在回忆者的心头虽然激起了涟漪，但感受到命运凉意的寒柳，却终于能在千回百折的感情缠绕之后，将它们一把推开。

“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末三句是说，我只能等待那个梅花的精灵，在夜阑人静、月淡星稀的时候，对她说出自己心中的苦闷。

结尾处创意出奇，让自己的灵魂，邀约更冷落处的黄昏淡月中的梅魂，让她来做自己深怜互惜的指引。

这首词作为一篇托物寄兴词，取象精当，寄意微妙，含思宛转，意脉伸缩自如，让人回味无穷，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词中珍品。

附录：金明池

柳如是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念从前、一点春风，几隔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注释
金明池：词牌名，秦观创调，词咏汴京金明池，故取以为名。
怅：失意，懊恼。
萧萧：风声，草木经风摇落之声。
霜条：经霜的树枝条。
旧时飞絮：化用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之九：“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
晚来：夜晚来临之际。
行客：来往的行旅客人。
燕台佳句：燕台，又指燕昭王延揽天下贤士的黄金台。柳氏此处喻指几社文人雅集赋诗的地方。
春日酿成秋日雨：指当年几社名流与柳氏交游，曾为她作春闺风雨的艳词，竞成为今日飘零秋雨的预兆。
畴昔：过去，以前。
如许：如此，此为概指之辞。
绕堤画舸：化用汤显祖《紫钗记》中“河桥路，见了些无情画舸，有恨香车”句意。
忆从前：“忆”，回忆。此为回忆从前那些相恋的时光。
眉儿愁苦：陆游《钗头凤》：“一杯愁绪，几年离索”，表现词人怀念恋人，柔肠寸断的心绪。
梅魂：化用苏轼《复出东门诗》：“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伊：彼，他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