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苏轼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索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是李白有感于崔颢《黄鹤楼》诗而发。而今面对“曲尽杨花妙处”的章质夫杨花词,苏轼又待如何争而胜之呢?唯有另辟新境,自出新意。纵观全词,其新有二:一、避开章词的实写杨花,而从虚处着笔,化无情之花为有思之人。二、只是言情,非复赋物。由此二端使得通篇不胜幽怨缠绵,又空灵飞动。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这首词开头两句是说,非常像花又好似不像花,无人怜惜任凭衰零坠地。
首句出手不凡已定一篇咏物宗旨:既咏物象,又写人言情。即人与花、物与情当在“不即不离”之间。唯其“不离”方能使种种比兴想象切合本体,有迹可求。唯其“不即”,方能不囿本体,神思飞越,展开想象。这一句准确地把握了杨花那似花非花的独特风流标格。说它“非花”,它却名为“杨花”,与百花同开同落,共同装饰春光。说它“似花”,它色淡无香,形态碎小,隐身枝头,向不为人注目爱怜。次句“也无人惜从教坠”。一个“坠”字,赋杨花的飘落;一个“惜”字,有浓郁的感情色彩,“无人惜”,是说天下惜花者虽多,但惜杨花者却少,然细加品味,乃是反衬法,词人用笔之妙,正是于“无人惜”处,暗暗逗出缕缕怜惜杨花的情意,并为下片雨后觅踪伏笔。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这三句是说,把它抛离在家乡路旁,细细思量仿佛又是无情,实际上则饱含深情。
这三句承上“坠”字,写杨花离枝坠地,飘落无归情状。不说“离枝”,而说“抛家”;貌似“无情”,实质“有思”。咏物至此,已见拟人端倪,也为下文花人合一张本。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三句是说,柔肠受损,娇眼迷离,想要开放,却又紧紧闭上。
这三句紧承“有思”而来,咏物而不滞于物,大胆驰骋想象,将抽象的“有思”的杨花,化作了具体而有生命的人——一位春日思妇的形象。她那寸寸柔肠受尽了离愁的痛苦折磨,她的一双娇眼因春梦缠绕而困极难开。此处明写思妇而暗赋杨花,花人合一,无疑是苏词有别于章词的一种新的艺术创造。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这数句是说,梦魂随风把心上人寻觅,却又被黄莺儿把无情叫起。
这数句妙笔天成,既摄思妇之神,又摄杨花之魂,二者正在不即不离之间。从思妇方面来说,那是由怀人不至而牵引起的一场恼人的春梦,她神魂飘扬,万里寻郎;但这里还没有到达情郎的身边,那边早已啼莺惊梦。这两句苏轼写来倍觉缠绵哀怨而又轻灵飞动。就咏物象而言,描绘杨花那种随风飘舞、欲起旋落。似去又还之状,堪称生动真切。篇首所言“似花还似非花”,正可于此境界中领会。
下片承上片“惜”字意脉,借追踪杨花,抒发了一片惜春深情。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下片开头是说,不恨这种花儿飘飞落尽,只是抱怨愤恨那个西园、满地落红枯萎难再重缀。
词人在这里以落红陪衬杨花,因为无论万红凋零,抑或杨花飞尽,都意味着花事已尽,春色将逝。“不恨”,是承上片“非花”、“无人惜”而言。其实,正如“无人惜”实即“有人惜”一样,说“不恨”,实即“有恨”,是所谓曲笔传情。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这三句是说,清晨雨后何处落花遗踪?飘入池中化成一池浮萍。
由“晓来雨过”而问询杨花遗踪,真是痴人痴语。春水觅踪,一往情深;但杨花不见,唯有一池浮萍在目。这里主要借以表达一种浓郁的惜花之情和春去之恨。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是说,如果把春色姿容分三份,其中二份化作了尘土,一分坠入流水了无踪影。
“春色”居然可“分”,这是一种想象奇特而又极度夸张的手法。至此,杨花的最终归宿,和词人的满腔惜春之情水乳交融,将咏物抒情的题旨推向顶峰。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结尾是说,细看来拿全不是杨花啊,是那离人晶莹的眼泪啊。
此词的煞拍不愧为点睛之笔。情中景,景中情,总收上文,干净利索,又余味无穷。词由眼前的流水,联想到思妇的泪水;又有思妇的点点泪珠,映带出空中纷纷的杨花。似离人泪似的杨花,还是杨花般的离人之泪?看其虚中有实,实中见虚,总在虚实相间、似与不似之间,深得似花还似非花,不即不离之妙。令人欣然有悟,情趣倍生。
附录《水龙吟》苏轼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索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译文
非常像花又好像不是花,无人怜惜任凭衰零坠地。把它抛离在家乡路旁,细细思量仿佛又是无情,实际上则饱含深情。受伤柔肠婉曲娇眼迷离,想要开放却又紧紧闭上。梦魂随风把心上人寻觅,却又被黄莺儿无情叫起。
不恨这种花儿飘飞落尽,只是抱怨愤恨那个西园、满地落红枯萎难再重缀。清晨雨后何处落花遗踪?飘入池中化成一池浮萍。如果把春色姿容分三份,其中的二份化作了尘土,一份坠入流水了无踪影。细看来那全不是杨花啊,是那离人晶莹的眼泪啊。
注释
水龙吟:词牌名。又名“龙吟曲”“庄椿岁”“小楼连苑”。《清真集》入“越调”。一百二字,前后片各四仄韵。又第九句第一字并是领格,宜用去声。结句宜用上一、下三句法,较二、二句式收得有力。
次韵:用原作之韵,并按照原作用韵次序进行创作,称为次韵。章质夫:即章楶(jié),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时任荆湖北路提点刑狱,常与苏轼诗词酬唱。
从教:任凭。
无情有思:言杨花看似无情,却自有它的愁思。用唐韩愈《晚春》诗:“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这里反用其意。思:心绪,情思。
萦:萦绕、牵念。柔肠:柳枝细长柔软,故以柔肠为喻。用唐白居易《杨柳枝》诗:“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如柳枝。”
困酣:困倦之极。娇眼:美人娇媚的眼睛,比喻柳叶。古人诗赋中常称初生的柳叶为柳眼。
“梦随”三句:用唐金昌绪《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落红:落花。缀:连结。
一池萍碎:苏轼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
春色:代指杨花。
名家点评
王国维: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人间词话》)
朱弁:章质夫杨花词,命意用事,潇洒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反觉章词有织绣工夫。(《曲洧旧闻》)
魏庆之:章质夫咏杨花词,东坡和之,晁叔用以为:“东坡如王嫱、西施,净洗脚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哉!”是则然也。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诗人议论不公如此。(《诗人玉屑》)
唐圭璋:此词是和作。咏物拟人,缠绵多态。词中刻画了一个思妇的形象。萦损柔肠,困酣娇眼,随风万里,寻郎去处,是写杨花,亦是写思妇,可说是遗貌而得其神。而杨花飞尽化作“离人泪”,更生动地写出她候人不归所产生的幽怨。能以杨花喻人,在对杨花的描写过程中,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这比章质夫的闺怨词要高一层。(《唐宋词选注》)
作者简介
苏轼(1037~1101),著名文学家。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公元1057年(宋仁宗嘉祐二年)与弟苏辙同登进士,授福昌县主簿、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召直史馆。公元1079年(神宗元丰二年)知湖州时,以讪谤系御史台狱,次年贬黄州团练使,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公元1086年(哲宗元祐元年)还朝,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公元1094年(绍圣元年),又被劾奏讥斥先朝,远贬惠州、儋州。公元1100年(元符三年),始被召北归,次年卒于常州。
苏轼诗、词、文、书、画皆工,是继欧阳修之后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词存三百四十多首,具有广阔的社会内容,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扩大到词的领域,扫除了晚唐五代以来的传统词风,开创了与婉约派并立的豪放派,扩大了词的题材,丰富了词的意境,冲破了诗庄词媚的界限,对词的革新和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作品今存《东坡全集》一百十五卷。词有《东坡乐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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