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台记》赏析
(2015-01-12 19:4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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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古文观止苏轼陈公弼读书 |
宋仁宗嘉佑八年(1063)凤翔府知府陈公弼为了登高远眺,自己规划兴建了一座土台,名曰凌虚台,请苏轼作记,苏轼便写下了这篇文章。
全文分三段。
第一段,写凌虚台的地理位置。
城郭逶迤于终南山下,好像起居饮食都与大山脱离不了关系。四方之山,终南山为最高,而最和山靠近的城市,那就是凤翔府了。而知府的居处,却不见到山,为了弥补这一点不足,知府大人为了登高远眺,修建了这座凌虚台。
第二段,写在凌虚台未修建之前,知府陈公弼观察地形,在近处半山腰物色到一处好地方。便使工人凿其前为正方形的池塘,并用凿下来的泥土筑台,土台有屋檐那样高。当人们来到这个土台上,不知道这个土台是人工垫高的,而认为山势踊跃奋迅自然形成的。陈公认为这台取名“凌虚”比较适宜,并告诉了自己的下属苏轼,要求他为凌虚台作记。
第三段,抒发了对废兴成毁的感叹,感慨唏嘘。
苏轼对陈公说了这样一番话:“万物的废兴、成毁是不可预知的,过去的荒草野田,霜露遮盖,狐狸毒蛇所出没藏身的地方,那个时候,会想到这里会成为凌虚台吗?废兴成毁,连绵不断,今后此台重新成为荒草野田,也有可能的。我曾经与你登台而望,东面是秦穆公的祈年宫和橐泉宫,南面曾是汉武帝时的长杨和五柞宫,北面则是隋朝的仁寿宫、唐朝的九成宫,都是盛极一时的地标性建筑。其宏伟美丽、坚固牢靠的程度百倍于土台。然而数代之后,就是想追寻大概面貌,连破瓦颓垣都不见了,只见禾黍、荆棘、丘墟、垅亩了,更何妨这一土台了。台犹不足恃以长久,那么人事的得失更是来来往往、飘忽不定,世人绝不可以夸世而自足,应该去追求真正可以‘足恃’的东西,而不要在乎台的存在与否。”
苏轼把这一段话,写入《凌虚台记》中。
喜欢《凌虚台记》,是喜欢文章背后的两个人物:苏轼和陈公弼。
陈公弼,字希亮。苏轼举贤良方正,初涉仕途,任职凤翔府签书判官,陈公弼便是他的顶头上司。同事们对才华横溢的年轻苏轼敬颂有加,尊称:苏贤良。陈公弼斥曰:“府判官何贤良耶?”让苏轼碰一鼻子灰,很没面子。
在苏轼看来,陈公弼“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贵人,皆严惮之”。足见其实为严肃古板,不苟言笑的老古董。最让苏轼郁闷的是,他所拟的公文总会被这个陈知府挑剔涂改再三。这对一个自认为文采斐然的青年才子而言,情何以堪?其羞愤和恼怒之情可想而知。
陈公弼官僚架子很大,某日苏轼谒陈公不见,在客座中等候,甚至看见有人在客座中打起瞌睡来,苏轼心生不平,作一《客座假寐诗》,讽刺他:“謁入不得去,兀坐如枯坐,岂为主忘客,今我亦忘吾。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生命忧,且复忍须臾。”
两人之间的摩擦,造成成见日深,他不赴府宴,中元节也不过知府厅堂,陈公弼抓住这一点,竟然上朝廷纠劾,苏轼被朝廷罚铜8斤。
陈公弼建凌虚台命苏轼作记,苏轼就写下了这篇《凌虚台记》。因此历代不少评论家认为这是一篇讽刺陈公弼的文章,因为“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尚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自过矣”,是针对陈公弼的讽刺。
顺便说一句,陈知府虽然对苏轼很严厉,但面对苏轼“不合时宜”的《凌虚台记》的反应却令人大出意外:“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这种雅量也是值得称道的。如果说苏轼是在用文章阐释不能因小得即“夸世而自足”的道理,那么陈公弼用实际行动告诫后进:包容别人与自己不同的想法恰恰是成就自己君子风范的必要条件——“有容乃大”。
苏轼宦海沉浮,飘摇半生,日后才渐渐明白,陈公对初出茅庐的自己挫锐气,折锋芒的良苦用心。正是陈公的严求苛责,使少年得志的苏轼没有飘飘然的感觉,而是在体味艰辛中造就了独有的韧性和豁达。
当苏轼被贬黄州时,苏轼旧友恐惹祸上身,避之唯恐不及,惟陈公之子季常是东坡草堂谈佛论道的常客。多年后,陈公仙逝,一向鲜作传记的苏轼恐陈公为世人忘,为了表示敬意,特地作了《陈公弼传》,详叙其人其事,最后写道:“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至此,两人的交往过程,给人的印象,唯有“可爱”一词。
当然,也有人认为“凌虚之名”。是陈知府的命题作文,谓其突起空中,无所附丽,如唇楼,如彩云,如飞鸟,巍楼未有不灭,彩云未有不散,飞鸟未有不还。陈知府起名凌虚,已有此意,苏轼是当面说破,随以作记,不添一字,所以这是一篇命题作文。“足恃”云云,自是宋人习气,或者说是自负所有,说不上讽刺陈知府。
但我要说的是,这是一篇很有才气的文章。苏轼在这里吊古评今,却不消极颓废,而是充满了对生活的执著和追求。文章结尾处不直接点出究竟什么是“足恃”的东西,这就使文章写的很含蓄,处处含而不露,耐人寻味。
附录:《凌虚台记》 北宋:苏轼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1)。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2);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3)。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4)。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5)。此凌虚之所为筑也(6)。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7)。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8)。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9)。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10)。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11)。昔者荒草野田,露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12)。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13)?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14)。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15)。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16)?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17)!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18)!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19)。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20)。”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21)。
注释
(1)国:指都市,城邑。这里用如动词,建城。起居:起来和休息。南山:终南山的简称。主峰在今陕西西安市南。
(2)于:比。
(3)而:连接两个句子,表示并列关系。丽:附着,靠近。扶风:宋称凤翔府,治所在今陕西凤翔县。这里沿用旧称。
(4)太守:官名。宋称知州或知府,这里沿用旧称。
(5)所以:的问题。
(6)所为筑:所以要建筑的原因。所为,同“所以”。
(7)陈公:当时的知府陈希亮,字公弼,青神(今四川青神县)人。宋仁宗(赵祯)天圣年间进士。公,对人的尊称。杖履:指老人出游。
(8)累累(léiléi):多而重叠貌,连贯成串的样子。旅行:成群结队地行走。髻(jì):挽束在头顶上的发。
(9)恍然:仿佛,好像。
(10)从事:宋以前的官名,这里指属员。作者当时在凤翔府任签书判官,是陈希亮的下属。
(11)知:事先知道,预知。
(12)昔者:以往,过去。者,起凑足一个音节的作用。蒙翳(-yì):掩蔽,遮盖。虺(huǐ):毒虫,毒蛇。窜伏:潜藏,伏匿。
(13)岂:怎么,难道。
(14)相寻:相互循环。寻,通“循”。
(15)秦穆:即秦穆公,春秋时秦国的君主,曾称霸西戎。祈年、橐泉:据《汉书·地理志·雍》颜师古注,祈年宫是秦惠公所建,橐泉宫是秦孝公所建,与本文不同。传说秦穆公墓在橐泉宫下。汉武:即汉武帝刘彻。长杨、五柞(-zuò):长杨宫,旧址在今陕西周至县东南。本秦旧官,汉时修葺。宫中有垂杨数亩,故名。五柞宫,旧址也在周至县东南。汉朝的离宫,有五柞树,故名。仁寿。宫名。隋文帝(杨坚)开皇十三年建。故址在今陕西麟游县境内。九成:宫名。本隋仁寿宫。唐太宗(李世民)贞观五年重修,为避署之所,因山有九重,改名九成。
(16)特:止,仅。
(17)既已:已经。而况于:何况,更何况。
(18)犹:还,尚且。
(19)而:如果,假如。或者:有的人,有人。以:凭借,依靠。后边省去代凌应台的“之”。夸世:即“夸于世”,省去介词“于”,在。而:表示顺承关系。
(20)不在:是说“台”和“足恃者”之间不存在任何关系。乎:同“于”。
(21)既:已经,译成现代汉语时也可以用“以后”或“了”来表示。以言:即“以之言”,省去指代作者意见的“之”。
翻译
居住在南山脚下,自然饮食起居都与山接近。四面的山,没有比终南山更高的。而城市当中靠近山的,没有比扶风城更近的了。在离山最近的地方要看到最高的山(即终南山),应该是必然能做到的事。但太守的住处,(开始)还不知道(附近)有山。虽然这对事情的好坏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按事物的常理却不该这样的,这就是凌虚台修筑的原因(用以观山)。
就在它还没有修建之前,陈太守杵着拐杖穿着布鞋在山下闲游,见到山峰高出树林之上,(山峰)重重叠叠的样子正如有人在墙外行走而看见的那人发髻的形状一样。(陈太守)说:“这必然有不同之处。”(于是)派工匠在山前开凿出一个方池,用挖出的土建造一个高台。(台子)修到高出屋檐才停。这之后有人到了台上的,都恍恍忽忽不知道台的高度,而以为是山突然活动起伏冒出来的。陈公说:这(台)叫凌虚台很合适。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下属苏轼,让我写篇文章来记叙(这件事)。
苏轼回复陈公说:“事物的兴盛和衰败,是无法预料的。(这里)从前是长满荒草的野地,被霜露覆盖的地方,狐狸和毒蛇出没的所在。在那时,哪里知道(今天这里)会有凌虚台呢?兴盛和衰败交替无穷无尽,那么高台(会不会)又变成长满荒草的野地,都是不能预料的。我曾试着和陈公一起登台而望,(看到)其东面就是当年秦穆公的祈年、橐泉两座宫殿(遗址),其南面就是汉武帝的长杨、五柞两座宫殿(遗址),其北面就是隋朝的仁寿宫也就是唐朝的九成宫(遗址)。回想它们一时的兴盛,宏伟奇丽,坚固而不可动摇,何止百倍于区区一座高台而已呢?然而几百年之后,想要寻找它们的样子,却连破瓦断墙都不复存在,已经变成了种庄稼的田亩和长满荆棘的废墟了。相比之下这座高台又怎样呢?一座高台尚且不足以长久依靠,更何况人世的得失,本就来去匆匆(岂不更难持久)?如果有人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错了。世上确实有足以依凭的东西,但是与台的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
我将这些话告诉陈公后,下来为他写了这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