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中“看”与“被看”的三个层次
(2012-03-07 14:3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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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程东文的教学思考 |
(程东文的教学思考之171)
作为《呐喊》中作者本人最喜欢的小说《孔乙己》,全篇都在演绎着钱理群教授所言的 “看”与“被看”这一鲁迅小说的典型情节结构模式。不过,浓缩在2500余字背后所交织着的“看”与“被看”,却不是“众人看孔乙己”的这一简单的二元关系。
鲁迅小说中处于“被看”地位的,自然都是一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不幸者,然而这种“被看”的人物却并非单一层面的,只是主人公孔乙己这一个人。看孔乙己的“众人”在“看”孔乙己的同时,也在被叙述者的“我”在“看”;而这一切又都被鲁迅先生那一双冷峻的眼睛在凝神注视。
第一层次:众人“看”孔乙己
孔乙己是在咸亨酒店里酒客与掌柜的笑声中出场和“被看”的,而酒客与掌柜等“众人”的“笑看”孔乙己也自然是开心而满足,这首先作为小说的第一情节层次,展开在我们读者的面前。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透过酒客和掌柜的眼睛,我们看到的孔乙己的确有些“可笑”:言行怪异、好喝懒做、偷窃挨打、迂腐酸气、自欺欺人……
透过酒客和掌柜的眼睛,我们发现孔乙己是一切人的笑料,无论长衫短衣,掌柜伙计,还有小伙计“我”,都可以对未中功名、与自己一样地位低下的孔乙已肆意嘲笑耍弄,将自己无聊中的快乐建立在这位可怜人的的辛酸与不幸上,却又没有任何地位与身份的阶层认同感,更是对与自己同处下层的主人公缺乏必要的同情与怜悯!
出场第一个片段,他们嘲笑孔乙己“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而孔乙是“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但还是属于一种应激的正常的生理反应,因为这些嘲笑,他还可以用“窃”和“偷”的词语替换,即偷换概念的方法来自欺欺人。
第二个片段中,“旁人”有意地问他是否识字,孔乙己“显出不屑置辩的申请”,这时候,等在旁边的一句诛心之语便脱口而出,“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这句话的杀伤力之大,在整篇小说中是力道最大的,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神色,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我们注意分析一下,“旁人”们的逻辑是如果“识字”读书,则一定要考上秀才,否则等于不识字,“当真识字么”的问句便很自然;而孔乙己心下的潜意识也似乎完全认同这个逻辑。如此产生的的矛盾尴尬,便成为众人如此畅快的笑料。
第三个片段是小孩子的笑声。这里看出孔乙己本身也想逃离那些以他为笑料的大人们,但是,自身性格的缺陷,过分的迂阔和单纯,使得孩子们也哄笑他,这也说明,鲁迅不仅是写一个群体,而作为小说艺术的重要境界,孔乙己也应该是一个较为独特的“这一个”。
最后的片段是文章中最深刻的一部分,掌柜念叨孔乙己,是因为他“还欠十九个钱”,而掌柜与酒客平静而冷漠的对白中,孔乙己的生死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的谈资,这就为孔乙己的最后一次出场做了充分的铺垫。当掌柜又以“偷东西”来取笑他的时候,孔乙己的表情已经没有太大变化,这时候的他已成行尸走肉,而“旁人”仍然没有人关心他的任何举动,任它“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文章中,酒客和掌柜所下酒的菜不仅是“茴香豆”和“盐煮笋”,还有“孔乙己”的伤心历史与尴尬现状调制出的笑料。而且还每每在这份“笑料”中撒上一些诸如“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和“怎么半个秀才也捞不到”等等的“佐料”,一次次所“畅快”揭开的,不仅是孔乙己脸上的“新伤疤”,更那堪的是内心仅存的科举未中的“老伤疤”。孔乙己就在这样的嘲笑和讥讽中,丧失了他那仅存的读书人架子。最后,他那身“又脏又破”的长衫也终于被剥下,用手走来,真正的“斯文扫地”,有如一叶秋风中飘落的枯黄秋叶,轻轻落下,悄无声息,无人理会。
第二层次.小伙计“看”“众人”与孔乙己
在上一情节层次上,小伙计是“众人”中的一员。是“集体精神虐杀”的参与者之一。而在第二层次中,“我”是作为对“众人”与孔乙己的关系的观察者和叙述者而存在。
一开始,我们也许会较多地认同于小伙计的态度,觉得孔乙己的确“可以笑几声”,随着“我”的眼光,我们也不知不觉地参与,不知不觉地“附和着笑”。这就是为何小说不选择其他酒客、掌柜,或孔乙己本人,而选择了酒店的十二岁小伙计“我”作为叙述者的原因。一则选择第一人称“我”远比直接用第三人称要来得更真实可信,二则小说借一个既“在场”又不谙世事的酒店小伙计来见证和叙述众人与孔乙己的故事,也更加客观和冷静一些。
透过小伙计的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一位“站着喝酒却又穿着长衫的惟一一个人”出场。透过小伙计的眼睛,我们看到了孔乙己“可笑”言行的背后,是其内心的自我定位和外在的行为表现之间的巨大落差和矛盾。尤其是难得的一些正面的评价,都是这个孩子做出的,他看到孔乙己是一个偶有偷窃却又是酒店里品行最好的人;是一个热心教“我”认字、给孩子分茴香豆但又总受人嘲笑和冷遇的人……
小说里,如果不算温酒的营业行为,孔乙己和“我”的正面接触只有一次,那就是教我写“茴香豆的茴字”,“我”的态度是“又好笑又不耐烦”,这是具体的描写,可以更好地凸显孔乙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而孔乙己的“极高兴的样子”和“极惋惜的样子”,让我们呢近距离观察到一个热心而善良的穷苦读书人生命中的热情,反衬之下,他的死灭更让人痛心,也更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
还有一点是叙述的艺术。透过小伙计“我”眼睛,我们可以更自然的读到了众人对孔乙已的态度,看出他慢慢被“笑”干、被“吃”尽的变化,因为他就是这个场所的最好的观察者。小伙计可以自然地“听到人家背地里谈论”,可以自然地交代孔乙己的身世,就还原了孔乙己的整个的身世,也揭示了深层的背后的东西。小伙计的身份便于接近老板,这样,“还欠十九文钱”就自然地反复出现,孔乙己在“众人”眼中的地位与价值就冷酷地彰显出来了。斯时白话小说刚刚兴起,作者的叙事方式与角度就如此圆熟简练,也可以看出小说的艺术成就之高。
在小伙计的眼中,这个可笑的 “乙己”确实是一个“异已”,而这一切在十二岁的“小伙计”和成人后的“我”眼里,表现得更为全面而深刻。
第三层次:鲁迅“看”“我”和“众人”与孔乙己
在这篇文字极其简练的短篇小说中,鲁迅迟迟不肯提及主人公孔乙己,却用了近四分之一的大篇幅来铺写酒店里的不同酒客。写“短衣帮”,写“掌柜的”,写观察者“我”。这也表明,首先“上场”和“被看”的也正是他们。他们既是麻木冷漠的“看客”,和后来的孔乙己一起构成了文章的主体内容。这时候,有一个更高的“隐含作者”,也就是鲁迅先生本人,在不动声色地审视和所“看”着文章中所有的一起。此实乃文本潜在的第三层次。
“隐含作者”鲁迅一直在文中如上帝一般审视着酒店里的芸芸众生,关注着“看客”们“笑”:酒客的哄笑,掌柜的引人发笑,“我”的附和陪笑,孩子们的讥笑……由此,鲁迅就这么让孔乙己在这样的在笑声中出场,在这样的笑声中生存,在笑声中离去,最后冷静地完成了一出“笑声中的悲剧”,让读者和看客们一起,眼睁睁地看着孔乙己像一个垂死的人,正在被一群尖声笑着的“狼群”撕咬。
“隐含作者”直到全文的最后结尾,方才借着叙述者“我”的眼睛跳出,“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到现在”又是过了多久?从前文可知,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二十几年。此句中的“我”已然不是那个十二岁的小伙计,而是一个年逾不惑的中年人。然而当他二十几年之后回顾往昔,没有在叙述中对童年时幼稚、无知和偏颇的想法作出任何的纠正!可想而知,在这二十多年里的一切都未曾有过改变:那种阴暗的酒店格局依然延续,伙计依然是伙计,麻木的依然是麻木,揭伤疤的依旧以此为乐……“孔乙己们”仍在自欺欺人和悄无声息地死去,“看客们”则继续在这样阴暗的格局里哄笑着,冷漠着。由此,鲁迅这个隐含作者完成了对“我”、酒客掌柜和孔乙己的三重批判。
然而,正是存在这样一个潜在的第三层次,才让我们看到,小说所凝聚着的不仅只有以“看客”为表征的国民性的冷峻批判,更有内在流淌的对“被看”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不幸者的无限悲悯。——一个社会如果不对弱者的痛苦表示同情,则对强者的残暴也不会表示出愤慨了!这是社会的悲凉,人们的“凉薄”。一个不会同情弱者的民族是可怕的!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曾说他并不是一个为文学而文学的人,他文学的目的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注意。早在本世纪初年,鲁迅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经常和友人许寿裳一起探索“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的问题,他们当时得出的结论是:“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在鲁迅看来,这种爱的缺乏,往往表现为一般群众精神的麻木,从而对不幸者采取冷漠的旁观的态度。看客的冷漠是萦绕在鲁迅心中的一个结,是鲁迅对我们民族的最大担忧。
揭示之后,鲁迅先生的态度是什么呢?仅仅是批判吗?批判孔乙己受封建科举之害而不自觉,批判众人冷漠麻木而不自知。当然,这些肯定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他对国民性教育的担当道义,和深刻的悲悯情怀,他的批判,不是为批判而批判,而是想用“呐喊”唤起“众人”,一起来砸毁这“万难毁坏的”“令人窒息”的铁屋。
这三层“看”与“被看”的关系,正如作家余华所言,鲁迅的叙述“在抵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
(感 谢廖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