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解决“意不称物”与“文不逮意”
——对宇文所安阐释《文赋》的再阐释
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
——《文赋·序言》节选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
——《文赋》节选
象、意、言的关系是中国古代美学重要的命题之一,《易传·系辞传》讲“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这里对三者的关系基本上限于卦意、卦象卦辞上来解决的。后来王弼提出“得意忘象”,“得意忘言”,他把《易传》进一步发挥,从一般认识论上来谈,因此对哲学、美学、艺术等各个方面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就文艺创作来讲,陆机首先发现了“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现实情况。
陆机的《文赋》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篇全面探讨文学创作过程的理论专著,除了其首次揭示的“缘情“说,作品构成中的立意、结构、剪裁、修辞等精辟见解外,或许在《序言》里的“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尤其值得注意。关于这一句,历代注家的注辞如下,五臣李周汉注:体属于物,患意不似物;文出于意,患词不及意。方廷珪:意,文之意。称,似也。物,谓所赋之物。文,词也。王焕镳:患意不似物之情态,词不能尽如意所欲出也。宇文所安从唐大圆的注辞出发,试图通过一种清晰实际的解释解决这一问题。唐大圆注:所构之意,不能与物相称,则患在心粗。或意虽善构,苦无词藻以达之,则又患在学俭。欲救此二患,则一在养心,使由粗以细。一在勤学,使由俭而博。唐提出意与物不称在于创作者的心粗,文与意不达在于创作者俭学,于是意、物、文,意的各自关系由心学作为中介变得通达朗畅了。在众多的注解中,宇文所安认为唐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意”、“物”由“心”联系起来,“文”、“意”由“学”联系起来,一方面指向了个人思想,另一方面指向了阅读。
如果深化下去,从这一句本身出发,在《文赋·集释》是张少康给其的释义为,“意不称物”是构思过程中的“意”,即构思过程中刑场的具体内同,“文不逮意”指如何用语言文字把构思的“意”具体落实下来,正确表现出来。宇文所安关于这一句的翻译为“my
conception’s not being equal to the things of the world, my
writing’s not being equal to my conceptions”。意——my
conception,物——the world,文——my
writing,可以看出,“意”被释为自我观念性的东西,或者说自我的思维活动,物指观念的对象,思维的对象,文指自我写下的东西,思维活动的产物。可以看出,宇文所安的译法与张少康对其的解释相一致,宇文所安对陆机的物、意、文关系的理解,与刘勰所说的“思”、“意”、“言”的关系是类似的。《文心雕龙·神思》: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宇文所安将其译为:Thus
concept is received from thought, and language is turn is received
from concept. These may be so close that there is no boundary
between them, or so remote that they seem a thousand leagues from
one another.
他将刘勰的“意”译为concept,言译为language。这一关系可以理解为,“物”经过人的“思”才构成为“意”,“意”通过“言”和“文”而物质话,所以,“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是创作层面两个不同的问题。
宇文认为,《文赋》的用词最不同于《诗大序》和《乐记》的用词在于那一中间项,《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宇文的译文为:The
poem is that to which what is intently on the mind goes. In the
mind it is “being intent”; coming out in language, it is a
poem.《乐记》: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宇文的译文为:The affections are moved within
and take on form in sound. When these sounds have patterning, they
are called
“tones”。“意”是一种内在的东西,如果说它与“志”、“情”所处位置相同的话,“在心”,“动于中”,强调一种内在性,那么它突出的地方应该是投身于物、与物处在某种关系中。由“志”到“诗”,体现出一种“志”到一定程度就由内而外的显现过程,由“情”到“乐”,反映了某种受到触动的“情”找到了合适的转化方式,而“意”更多的强调心与物的关系,且表现出一种自觉。
《文赋》开首提出“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宇文所安认为这个对句回应了那个所谓“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双重焦虑,从《文赋》的修辞结构看,它开启了整个作品的前半部分。可见,宇文所安很看重这两句话。前面提到,宇文所安与张少康对于“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关系的理解枢纽相似,即通过“心”和“学习”。宇文所安将“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译为
“He stands in the very center, observes in the darkness,Nourishes
feeling and intent in the ancient canons,值得突出的是他用in the very
center, observes,ancient
canons,他倾向于将意思理解为在个人经验、精神之旅甚至想象中“览”外物,在古老的文本中使情志得到滋养。这样,“伫中区以玄览”相当于澄心的建构,以“玄”对物,“颐情志于典坟”相当于学习古文本。宇文所安洞见了中国理论传统始终强调经验与阅读,他甚至认为在文艺创作中二者缺一不可。他从《文心雕龙·神思》中有关创作的先决条件上对这个问题给予了进一步的证实,“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1)虚静—相当于“中区”(2)学习(3)知“理”(4)经验(5)熟悉前人之作。第3条和第4条相当于陆机的“玄览”;第2条和第5条应当就是得自于“典坟”的东西。所以,用一种程式将上述阐释表示为“意不称物——心——伫中区以玄览,文不逮意——学习——颐情志于典坟”,宇文所安的阐释使得意思比较清晰,具有条理性,并借用《文心雕龙·神思》作为一定的阐发。
接下来的《文赋》原文为“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宇文所安将其理解为这是解决“意不称物”的问题,且通过“玄览”进一步强化了这个观点。从“遵四时”、“
瞻万物”、“ 悲落叶”、“
喜柔条”之中,我们能感受到创作者好似时空、万物的一个组成部分,对西方哲学实体性概念来说,创作者、时间、空间、物象作为一个个,一类类的实体根据各自的内涵和外延可以将其清晰区别,而在中国式的体悟感受下,我们“遵四时”、“
瞻万物”、“ 悲落叶”、“
喜柔条”,一方面,自然对我们的心有巨大影响力;另一方面,我们的心能理解万物,能与它们“惺惺相惜”,这两方面的基准点在于我们与自然息息相通,不仅参与其中,而且是其一部分。其实,西方的实体性概念与中国的体悟式感受并不矛盾,只是认识事物的视域不同,都能达到对事物的本质理解。因为我们是自然一部分,所以从“遵四时以叹逝”到“心懔懔以怀霜”,宇文所安认为这是心受到了外在刺激后的反应。这种溶入性的体悟视域很重要,自然的客观变化在心沉入的刹那,不再是物理性变化,可以放在实验室解剖和分解,而是在心的参与下看成与心“同形司性”的生命体。然而,这里的起点和动力还是在于自然变化,只是因为心的参与与心本身特有的性质(一种生命的载体),使得自然变化具有了一种生命的性质,从而刺激了它。从而,宇文所安认为从“遵四时以叹逝”到“心懔懔以怀霜”,属于心对外在刺激做出被动反应的结果。最后一句“志眇眇而临云”则从被动刺激转向主动反应。他在这里的转向理解不是凭空、生硬的,是基于他对于《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的理解,在那里,他将“志”译为“what
is intently on the mind
goes”,他理解的“志”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名词,一种存在状态由内而外的外显过程,简言之,有一种运动性的意味。回到《文赋》里,如果说从“遵四时以叹逝”到“心懔懔以怀霜”是前面论述的心受自然变化刺激的被动反应,那么“志眇眇而临云”就体现为“志”的“勃勃欲发”,“志”一旦外发,创作也就成为了可能。
《文赋》接下来的原文为“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宇文所安将其理解为解决“文不逮意”,并通过“典坟”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观点。这部分认为阅读和体会文学曲籍可以使人获得表达已意的能力。阅读是一种对他人之作的体验,与个人直接体验想比,尽管强度没有那么大,不是感受性直接体验的外显过程,但这种体验能成为实际创作中的隐性元素,使得“他者”语言介入自身语言成为可能。《文赋》后面有一部分论述的是具备创作条件的作家开始“内在搜索”,以发现能参与文学作品生成的“东西”,其中有一对句“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宇文所安将“六艺”译为“Classics”,即经典文本,指《易》、《诗》、《书》、《礼》、《乐》、《春秋》,“群言”泛指先贤文章。回到《文赋》本身,可理解为从前人的作品中学习他们驾驭语言文字的经验。张少康认为应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其实“谢朝华于已披”就可以看出陆机反对绝对抄袭。但宇文所安的理解与陆机的原意不矛盾,“他者”语言的介入最终是为了“文逮意”,“意”是创作者此时此刻的自身“意”,而非经典文本作家作家他们的“意”。所以,伴随阅读而来的是创作者主动的反思的体验,还有“他者”语言的介入,当这些运动到创作中,往往“他者”语言的介入是为了更好的“文”能“逮意”。
综上所述,解决“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可示如下:
意不称物——心——伫中区以玄览——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
文不逮意——学习——颐情志于典坟——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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