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維持省

星新一著，黃元煥譯，《波子小姐》，太原：北嶽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82頁。

“科長，早安。最近連續好天氣，使人們心情舒暢。不過，一到下午，也許會變得熱一些。”

清晨，含有嫩葉香氣的微風，從窗口吹進來，我站在上司的辦公桌前。

“嗯，早安。今天的任務就是這些。”

科長用毫無表情的眼光，注視著遠處蔚藍的天空中開始醞釀形成的亂積雲。接著，他拿起桌上的幾張卡片，遞給我。科長這種生硬的態度，這不是頭一回了。我毫不在意地把卡片疊起來，放進口袋裏，回到辦公桌前，對鄰座的同事說：

“喂，出去幹工作吧。上午，你駕駛滊車，下午交班，由我駕駛。”

我們上了滊車，同事把手放在駕駛盤上問道：

“請問，今天的路線該怎麼走？”

我從口袋裏拿出剛才那一疊卡片，考慮了一下，然後向同事建議。

“嗯，怎麼樣？今天天氣這麼好，不需要通過選擇路線而講究工作效率。一邊兜風一邊慢慢地轉著走吧。抽到哪張卡片，就駛到那卡片上的位址去。”

“這樣也好。我們把已決定下來的工作在今天之內幹完，就算給官廳很好地工作了。”

他點點頭，我把一隻手伸進口袋裏，抽出一張卡片。

“嗯，先沿著國道一直走。”

同事開動車子，離開了樹叢中的紅磚建築物，也就是我們工作的地點——生活維持省。省：即日本內閣中的部。

“真想快點轉做內勤啊！”

“嗯，不過，不先幹兩三年外勤工作，是不可能調做內勤的吧。”

車在人跡稀少的大街上緩慢地行走。街道兩旁的樹木，在人行道上恬靜的朝陽中排列著蔥綠的樹影。人行道上，可以見到推著嬰兒車的母親、領著孫子的老人、牽著狗散步的美婦人。

滊車通過了伸出紅白線條遮陽布的商業街，駛進了住宅區。

“我想調做內勤以後，結了婚，就住這樣的房子吧。”

我向同事指一指一座古色古香的住宅。這座住宅坐落在大榆樹底下，圍牆上遍佈荊棘。從窗戶裏傳出了古典旋律的鋼琴聲。彈鋼琴的不知是睫毛細長的美麗的少女呢，還是手指纖細而皮膚白皙的少年？

住在這樣的住宅裏，早晨醒來時，該可以聽到在朝霧中聚集樹梢的小鳥的啼聲吧？在懶懶散散的下午，又可聽到幾隻躲在樹洞中的松鼠咬樹的聲音吧。

“我希望住在這樣的住宅裏。”

同事掌握駕駛盤，用尖下巴向我示意。那是坐落在大水池邊的一座住宅。窗戶開著，看來是住宅主人的中年男子，正在畫幅上點點畫畫。夜晚，從窗邊往下眺望，可以欣賞鯉魚在水中跳躍的身姿；那發出的輕輕的水濺聲；也許會攪亂映入水中的月影。

“一片和平景象”

“一片寧靜的氣氛。”

我們沉默片刻，任由滊車滑行。住宅又變得稀少了，滊車越過了幾座林木繁盛而坡度不大的山丘。

一對青年男女，狀似在熱戀中情侶，一邊愉快地交談，一邊踩著自行車，超越了我們的滊車。同事目送他們過去，喃喃自語。

“社會之所以能保持穩定，應該歸功於政府的方針。就是說必須確保每位國民都有充分的空地。”

“當然囉。你也是看書才知道的吧，經過漫長歲月而終於一切都走上正軌的今天，和從前的狀態相比，是大不相同的。現在一切罪惡都消滅了。強盜也好、詐騙也好，還有一切刑事犯罪都不存在了。交通事故和疾病也不再發生了。聽說過去有過什麼自殺的人，這真是不可理解。”

“確實如此。不過有一點是例外。”

“一點例外都不許存在的話，那是沒有道理的。必要的罪惡不是罪惡。如果連這個都消滅的話，一切都會立即回到從前的混亂狀態中。”

他對此不作回答，而是緩緩地刹下車。超前一看，原來是一隻兔子從路旁的草叢中跳到道路上。接著一位少年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上來。

“小夥子，就差一點了，加一把勁把它提到手！”

少年聽了我的話，稍停了一下，回頭一笑。接著又再追趕兔子，跑進草叢中去了。這位少年很快就可以把兔子捉住。在晚餐桌上，他一定是興高采烈，侃侃而談了。

滊車再度開動時，同事問道：

“什麼地方有加油站？”

“我記得前面村子裏有加油站。駛到那邊去。”

滊車沿著小河行駛，河水清澈，蔚藍的天空倒映河中。不久，滊車駛近一個村莊。

“今天，你們是在這一帶工作嗎？”一位兼營餐館和加油站的老人，見了我們，低著頭問道。

“嗯，還要往前走一段。請給我們滊車加油。”

這位老人似乎知道我們是生活維持省的官員，所以也就沒有往下問了。

“辛苦了。”

加油完畢，老人眨眨眼，目送我們的滊車離去。

“嗯，是這一帶吧。”同事又問道。

我把剛才取出而放在車座上的卡片取來讀一讀。

“再往前走一點，然後向左轉。”

我們的滊車駛入比較狹窄的道路。

“請在這裏停下來，好像是那間有花壇的家。”

我們下了車，過了繁花似錦的花壇，走向那家門前，一按門鈴，發出清脆的組鐘音樂。

“誰呀？”

一位家庭主婦似的女性，她身體健康，性格爽朗。她打開了大門，讓我們進入屋裏。

“您家有一位叫做阿麗莎的姑娘吧？”

“嗯，有哇。請問你們是誰？”

我沒回答，而是用左手拉一拉上衣的衣襟，讓她看見我胸前別著的生活維持省的徽章。

“哎呀，死神……”

刹那間，女主人臉色蒼白，接著就要昏倒在地。同事用熟練的手勢扶住她，然後把蘇醒藥片劑往她口中一塞。她摟住柱子靠了一會，聲音顫抖地叫道：

“饒命，饒阿麗莎一命！辛苦撫養到今天，多討人喜歡的阿麗莎啊……”

“非常遺憾，我們是愛莫能助呀！”我答道。

“哪怕是由我代替她，請幫幫忙。”

“經常有人提出這種要求，此例一開，那就沒完沒了的。社會秩序就會從根本上被顛覆。請問，阿麗莎在哪兒？”

“現在到附近森林裏采草莓去了。不管怎麼說總要讓我們家裏人和她告別。稍等一會不行嗎？”

“這就難辦了。她本人要感到痛苦，而大家也只會增加悲痛。”

她用手拭拭眼淚，喃喃私語地說：

“為什麼一定要採取這種方針？這是令人難於忍受的……”

“夫人，你現在還說這些話，那就不好辦了。你難道還不清楚，我們現在這個社會，是人人都可以在這樣寧靜的、寬敞的環境中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社會，在這種社會裏，人們即使不勞動也可以得到他所想要的東西，同時可以根據各自的愛好，去讀書、灌園、搞音樂活動。夫人對這樣的社會生活也許已習以為常了，所以忘記了它的好處。另外，在這種社會，已經消除了由於犯罪活動而帶來的煩惱，由於疾病而帶來的痛苦。為了維持這樣美好的社會，除了遵守大家制定的方針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但不管怎麼說，阿麗莎……”

“如果大家都這樣要求隨心所欲，從而放棄了這個方針，那會變成怎樣呢？人口刹那間像過去那樣增長，高樓大廈一瞬間像雨後春筍般的出現。接著，嬰孩的啼哭聲從各個窗戶傳出來，廣場上沒受教育的頑童群激增。公路上的交通事故，接二連三地發生。如果回到那樣的時代，阿麗莎等人能否活到今天的年齡，那也是個疑問。劇烈的生存競爭會引起神經衰弱、瘋狂和自殺，天空中又將彌漫著污染的空氣。這樣，以後就只剩一條路了。人們成群成群地單一化，到處是伴隨著噪音的刺激性的娛樂，這樣發展下去，結果是相同的，那就是戰爭。”

到目前為止，我不知道把這話重複了幾百遍，現在又一口氣把它說出來。

“不過……”

“除了喜歡戰爭，甘願把地球上文明化為廢墟的人以外，大多數人是不喜歡戰爭的。就我自己來說，也是討厭戰爭的。因此，必須由大家公平地分攤負擔。生活維持省通過電子計算機每日選出的卡片，是絕對公平的。不會發生徇私舞弊、弄虛作假的事。因此，不管是老人也好，兒童也好，都不允許存在歧視。生的權利和死的義務，必須平等地分派給任何人。”

“不過，不過……”

不過，她已經沒有什麼道理好講了。所有的人都必須遵守這個方針，不遵守是不行的。

大門外明朗的歌聲由遠而近。

“是阿麗莎小姐吧？”

主婦無力地點點頭。

“請別聲張！在她不注意時採取行動。這樣對她本人來說也不會成為痛苦。”

我在大廳內找到物體作掩護，藏在它背後。從口袋裏掏出小型光線槍，除去安全裝置，瞄準那位唱著歌、手挽裝滿草莓的竹籃的姑娘。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牛虻的振翅聲，填補了扣動扳機之前的一刹那時間。

歌聲突然中斷之處，冒起了一股煙。在外面的和風吹拂下，流向花壇，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我們回到滊車裏。滊車再度駛往寬廣的道路上時，同事問道：

“嗯，下一個在什麼地方？”

我從口袋裏抽出第二張卡片。

“哦，剛才經過的小河旁邊就好。”

“你說什麼？好。你想休息了吧？”

就在這時，我把手裏拿著的寫著我的名字的卡片拿給他看。接著，把口袋裏剩下的卡片和光線槍交給他。

“下午也只好由你駕駛滊車了。”

“不要著急。把它放在最後不行嗎？”

不過，我一邊深情地望著充滿和平氣氛的明朗的景色，一邊回答：

“就這樣吧。是我自己決定的順序嘛。啊，在不存在著生存競爭和戰爭恐怖的時代，能夠活到現在，也是一件樂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