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视角：私密情感经验的公共语境表达

——关于蓝马爱情诗写作的思考

钟岩松

 

这是一组生命年龄已出中年之右、而精神灵魂始终站位于青春激情区段的诗人的诗，尽管它们仅是诗人一部有关爱情回顾和爱情思考的长诗节选，但是，我们从中仍可以管窥到诗人对于爱情独有的情感触摸、思想探索，以及诗艺文本的突破。

情感是爱情诗最主要最基本构成元素之一，但情感要讲究品相，这涉及到诗歌的理性审美。爱情诗写作极易情绪泛滥，滔滔不绝，却任卿卿我我在自我情绪狭隘的磨道里转圈圈，连个涟漪都泛不起来，因此爱情诗写作尤其要注意情感的节奏性节制表达。用火的情感凝敛语言炽烈腾冲的火焰。要注意技术性点刹，而不至于抱死，走向枯燥无味的讲大道理的另一极端。对此，蓝马这组爱情诗歌有着明晰的启示：他把爆发的情绪派送疏散到布满语言的每一条纹理当中，既避免了“啊大海，啊大海！”这类直抒可能带来的浅薄喧嚣，又同时为“痛并快乐”的饱满情感表达栽植起严防主题溃散的艺术栅栏。一般来说，爱情诗属于青春生命年龄激情外溢的衍生品，它像夏日植物园里在婀娜摇曳枝头的繁艳，点缀并诠释着生命斑斓多彩的世界，汩汩释放着芬芳的沁人肺腑的青春体香，处在这个生命年龄区段的几乎每个人，但凡有过爱情经历，都毫无疑问是优秀的爱情诗人；透明水色的真挚，岩浆喷溅的浪漫，心无旁骛的抒泄，构成了青春期爱情诗写作的基本特征。但是随着生命年龄的增长，社会阅历与人生生存生态的磨砺，大多数人的元生灵异情感触角会慢慢退化，日益强化的所谓的社会生存理智最终会扼杀掉一类人最珍贵的纯真情感天性。从某一角度说来，理性情感是诗人的天敌。唯有真正的诗人，他们纯粹无瑕的情感根须，会始终在情感的世界葳蕤茂盛，永葆常青：

 

可就是因为听到你的歌了/那歌声钻进心里一下子盘根错节；

好的世界把女孩子捧起来举起来/像太阳一样地仰望起来//世界上没有路没有美什么没有/世界上只有女孩子/如果有我在/我就让女孩如十朵莲花盛开；

我早就说了/你是一片盈盈的水/我举手河边却不敢以手抚之/怕把水搅破/把你以身相许的倒影搅破。

 

由此，青春永远属于诗人、激情永远属于诗人的说法在这里不再变得虚空而缥缈，而是通过这些绵柔钝击生命记忆的情感细节叙事和升腾缭绕在诗境里处子般的情感的浓醇窖香，得以完美验证。我记起普希金在爱情抒情诗《月亮》里的诗句：“情欲的欢快啊,/你算什么？/怎能比我真正的爱情和幸福,/那种内在的欢乐？”其实，这诗里也能读出普希金对于爱情和爱情诗的艺术理解，即，真情需要尽情燃烧，但是肆虐为山火的蔓燃只会导致情感世界的灾难，只有“内在”燃烧的篝火，像李白《越女词》中“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那样，多些含蓄内敛之韵之美，才会令爱情和幸福星空璀璨，烂漫安详。

当然，好的诗歌更要注重内在质地的冶炼锻磨，这是诗歌的文本审美要求，爱情诗除了题材层面的爱与情的情绪宣泄与经历写真，只有自觉移出钻牛角尖一样紧盯个体生理体验书写的偏执，将日记体隐私化书写转向真正“爱情”的美妙景观扫描与体悟，才会满足文学文本的公众传播价值要求；只有在急促的抒情喘息间隙注入一定的有全息视野关照的生命心灵情怀，才会获得应有的广阔性和深厚度。蓝马这组诗歌，我把它们看成是诗人生命情感经历与精神情感经历的爱情沉思录和具备普世情感经验意义的人生启示录。法国著名摄影家亨利·卡迪埃·布勒松有句名言：“在拍摄的时候，我总是闭着一只眼睛，我用这只眼睛观察自己的心灵；我又总是睁着一只眼睛，我用这只眼睛观察整个世界。”诗歌写作岂不亦应如此！个体的社会属性，赋予诗人一定的时代使命担当，诗人更应自觉提升起个体情感世界与时代众生情感心灵互动与呼应的卷闸，实现诗歌从个体内心出发而能醒悟时代人的普世价值。“没有携带足够的信息的诗是坏诗，因为，正如劳特曼所说，‘信息就是美’。”《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5月版，﹝英﹞特里·伊格尔顿著，伍晓明译）蓝马诗歌无疑烙印着那个过往时代一代人的人生情感痕迹和精神心路思索，但他没有沉湎于一己咏叹，更没有沉溺于小我纠缠，他把个体情感经验移入当下普众情感生活和情感价值的坐标体系中，继而以内省外视的视野广角收纳、比照。这样的诗歌书写呈现出纳含过往的结构容量，首先在格局上便获具了文本先天性的宽阔度和思考探索的纵深度。所以我们看到，蓝马诗歌在敞开的温润而宽容的个体爱情经历的诗意情怀叙事中，那些无需考证的、定然被诗人以灵魂反复抚摸的光阴往事，在霰射出一位经验者隐忍不绝的情恋幽光与冥思中高频爆闪的豁然禅悟的同时，更具备了诗歌育化人心指南人生的公共属性——

 

我多想变成你眼前的大路

供你行走

再也不让冷风和太阳抢你

……

你过早地拉手撞我身躯

我的心尽管害怕但还是幸福了一下

之后便是绵绵不断的河了

那只是一瞬间

一千年也是一瞬间

 

语不惊人的诉说，却给人带来惊心动魄的心灵震撼！岁月这把寒澈无情的月牙刀，割走了多少迷人醉人的美好与曼妙，尽管它们令我们对往事回首的灵魂心灵中总是纠结着无语可言的无助无奈的苦痛和茫然。然而，辩证既是生命智慧者看淡俗世人生的法宝，也是治疗俗世众生精神失落症的一剂良药：在某一时间生命段落的尽头，太阳落下，星月升起，枯黄将会是宇宙恩赐灵魂生命的另一场美丽邂逅。对于精神智慧者，他们总能于凋花落叶里收获到沿生命之途淡然行走，并可一路播撒向前方的种籽呢！——深邃的人生哲理就是这样在不晦涩不饶舌、故事性极强的意象语境中，深入浅出，轻轻摇曳出一抹安详安魂的绿——

 

你在你心灵的小手坑我

一坑坑我二十年

……

好多年过去了

那个老农珍藏经年的稻谷

还金光闪闪

在你走过很多道路之后

回头看看

才觉出往日的真诚

稻谷永远攥在老人手里了

 

蓝马这组爱情诗，绵密结实，蕴藉沉稳，通过大容量主题内容的艺术构造，通过追问与坦陈的思想审美的助力，一跃跨过了狭隘爱情诗的传统书写概念，它们改变了传统爱情诗的浓艳表达路径和喧躁渲染策略，表象的抒情不再是其动人的主要表达手段，意象化的诗境营造，加上搅拌进思考与思辨的叙事，形成了焕然一新的爱情诗写作范本。骨感劲道的语言，开合有度的叙事剪裁，浓淡相间的诗性表达，都极大抑制了爱情诗中普遍惯见的情绪燥热症狂躁症，在此之上，诗人通过敛放自如的艺术技艺有效屏蔽和过滤了个体隐私化情感的泛滥外溢，而将个人情感经验中可与普世心灵产生共鸣的部分离析出来，并互为观照，从而摆脱自斟自酌的狭隘个体癫言呓语的型式，实现了传统爱情诗从自我美学审美层面递进到公共语境中具备哲思审美的认同感或启发意义的新文本的转换和确立。

                                                          

情诗三百首：节选之十三

蓝马

 

121

 

我多想变成你眼前的大路

供你行走

再也不让冷风和太阳抢你

 

我真怕你的前方太飘渺

所以总用清醒徐徐逼你

那时你刚对着晨镜梳妆

满街筒的蜜蜂

过早地迷上枝头

我回望我的旧居

那女孩子轻叩的房门还响吗

那轻柔的脚步声该钻进谁的耳鼓

夏夜的草坪

你过早地拉手撞我身躯

我的心尽管害怕但还是幸福了一下

之后便是绵绵不断的河了

那只是一瞬间

一千年也是一瞬间

 

如果让我狂喊一声

或许不会生出一口口闷钟

如果真是马儿

你就作为柱子拴住我吧

别让我在原野上四处乱跑

 

122

 

盼雪我都盼疯了

答应我把雪寄来怎么不寄

你是女人我一口咬定你是女人

女人很重要

当将军杀人时看见女人可以不杀

当人生跑累了跑黑了

同女人温一温热一热马上晴空万里

这些女人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似乎劳累就能换来幸福

她们真苦

跑木身子跑丢精血

晚上不该喝酒

可就是因为听到你的歌了

那歌声钻进心里一下子盘根错节

把我死死抱住

女人是吸血鬼

 

天亮了我还要做人

一天天人不人鬼不鬼真没意思

人生几十年马上就要过去

 

123

 

你就那样咬着笔头

写着歪歪斜斜的诗

你穿花裙子了

花裙子漂洋过海

你的心也漂洋过海

那天我们爬山

你就一头扎在山顶上

妄想永远地不起来

不起来让身化成干让心化成叶

让眼泪化成露水……

 

世界上没有男子汉

要有你为什么隐隐地心苦

要有你为什么痴痴地忧伤

我敢说世界不好了

好的世界女孩子成天是歌

好的世界女孩子总飞着瀑布般的黑发

好的世界把女孩子捧起来举起来

像太阳一样地仰望起来

 

世界上没有路没有美什么没有

世界上只有女孩子

如果有我在

我就让女孩如十朵莲花盛开

 

124

 

我早就说了

你是一片盈盈的水

我举手河边却不敢以手抚之

怕把水搅破

把你以身相许的倒影搅破

 

我涉历很多人生

那满山的酸果都被我啃光了

可还没尝到甜滋味

我的头发也像你那样飘过

现在已经光秃如山

我的微笑也像你那样媚过

现在已经钻进蚂蚁

 

最难走的人生之路

莫过于一人

可我就一个人

把路走得七扭八歪

我知道心的沉重脚下步子也沉

我说土地为什么是褐色

原来是被我呼哧呼哧之心染的

 

天，赤日炎炎

人生如蚁在大地上冶炼

别再抢我的那块琥珀

那块琥珀是由水凝成的

它终有一天会幻化成溪

 

我的草原就不知不觉跑丢了

但我保留的那块心灵之水

一定能喷发出向上的激情

 

请你在生活的顶部

结出硕大无朋的乳

哺育缺奶的孩子

 

125

 

你在你心灵的小手坑我

一坑坑我二十年

 

血还在背后

我们踏过的麦田

今年又是丰收在望

可你心的田野

在爱过很多人之后

还没有一点春季

很多很多人来播你

可都没有播上

是他们盲目还是你过于轻浮

反正在播种的季节

你选择了众人

 

好多年过去了

那个老农珍藏经年的稻谷

还金光闪闪

在你走过很多道路之后

回头看看

才觉出往日的真诚

稻谷永远攥在老人手里了

                                                          

【作者简介】

蓝马，1956年生，原淄博市文联文学创作室主任，专业作家，曾在《诗刊》《十月》《深圳青年报》等发表诗歌数百首，出版长篇小说《人生笔记》，诗集《肤色风》《给你》，散文集《门缝看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