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的“叠合”与“互文”
(2019-12-04 06:4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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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赤壁赋前赤壁赋叠合互文移置性创作范式 |
《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的
“叠合”与“互文”
在原型批评方法看来,一个作家的不同文本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它后来创作的文本很可能是先前文本的一个变形。弗莱就曾说过:“每个诗人都有他独特的区别于他人的意象结构,这种结构甚至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就已出现,而且不会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1]
“叠合法”认为一个作家的作品之间(也包括其他作家作品)是有内在联系的,因而“叠合法”“便是从全部作品入手,从中找出这些作品在形式和内容方面都十分相像的特点,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些集中了所有这些相似之处的轮廓”。[2]
“互文”方法认为:“文学的写就伴随着对它自己现今和以往的回忆。它摸索并表达这些记忆,通过一系列的复述、追忆和重写将它们记载在文本中,这种工作造就了互文。……当我们把互文当成是对文学的记忆时,我们提议把文学创作和释义紧密联系起来:主要是为了发现和理解作品从何而来,同时也不要忘了考虑载录记忆的种种具体方式”。[4] 根据这种创作和批评理念,互文方法强调在阐释某一文本的时候,要与这个作家的其他文本相联系,使两种文本互相参照、互为阐释,互为补充。
这两种方法都是很有趣很有阐释力的方法,但是,如果把“叠合法”与“互文法”两种方法结合起来加以运用,是不是能够使其成为更有趣更有阐释力的方法呢?“叠合法”强调多篇作品的相像性,我们可以运用相像性的“叠合法”来阐明一个作家两部篇(或以上)的相似性或相同性;“互文法”强调多个文本之间的相互性,关系性,我们又可以用“互文法”探讨作家某篇作品从何而来,以及使多篇作品得到互为补充、互为说明。“叠合法”和“互文法”的结合可以使一个文本得到不同方面的阐释,能够突破单篇作品分析模式的局限从而获得新的认识与新的阐释。
我们将苏轼的《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放在一起进行“叠合法”与“互文法”
用“叠合”与“互文”方法重兄《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会有许多新发现。
赤壁、明月意象的
一首诗或词的意义主要是由意象来象征的,解释了意象的象征意义也就等于解释了诗或词的意义。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有些诗或词的意象,在诗或词的意象自身的文本中是很难解释它的象征意义的。其原因是,这首诗或词的意象是从另外的文本以“互文”的方式,挪用到这首诗或词之中的。在这时,我们要是能够探寻到这首诗或词意象从何而来,看看这个意象在来源中的意义,我们就可以对要解释的这首诗或词的意象有了豁然开朗的认识。
以《后赤壁赋》而论,我们只读这首赋本身,对赤壁的意象我们就很难解释它的象征意义。虽然我们对苏轼描写的游赤壁过程、赤壁的景象以及苏轼登赤壁的行为,我们是清清楚楚的,但是,由于苏轼对赤壁意象的象征意义没有很明确的暗示,因而我们对赤壁意象的象征意义和苏轼登赤壁行为的意义,我们就不是很清楚的。但是,我们知道,苏轼写《后赤壁赋》的目的绝非是向人们记述他游览赤壁和登赤壁的行为,而在他似乎是记述的背后肯定蕴含着他深刻的思想情感,甚至是难以言传的心灵秘密。
既然赤壁是理解《后赤壁赋》的主要意象,那么,我们就要探讨赤壁意象是从而来的。苏轼还有个《前赤壁赋》,赤壁正是从它而来的,但是,《前赤壁赋》对赤壁意象的象征意义也仍然是晦暗不明的。虽然我们可以借助明月理想的意义解读赤壁是苏轼人生理想的象征,但是,那是通过转喻的方式获得的,[5]
赤壁象征苏轼的人生理想,在《赤壁怀古》中是非常明确的象征意义。苏轼是通过“三国周郎赤壁”众所周知的历史性事件,把赤壁转喻成了他自己人生理想的原型性象征。“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这个“三国周郎”为什么会成为“千古风流人物”呢?“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因为周瑜在赤壁这里曾经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曹操,实现了建功立业的人生伟大抱负,而自己呢?“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自己也曾向往周瑜式的风流倜傥,建功立业,但这人生理想却化为泡影。因而产生“人生如梦”的思想,进而以“一樽还酹江月”的行为表达自己苍凉的内心感受。由此可以看出,苏轼的“赤壁怀古”“怀”的是他自己的英雄梦,是把自己的英雄梦寄托在“三国周郎赤壁”这个“古”上了。这个人生理想是由周瑜的“三国周郎赤壁”的“古”来象征的,因而,苏轼的人生理想就转换到赤壁之中,由赤壁来象征了,赤壁就成了苏轼表达他人生理想的艺术符号。
在《赤壁怀古》中,苏轼完成了由赤壁象征人生理想的艺术符号的生发过程,因而,当再写《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的时候,苏轼就利用了在《赤壁怀古》中已经形成了确定意义的赤壁象征符号,而不再表现赤壁象征理想的艺术符号的具体发生过程。苏轼创造《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是很明显地运用了“互文”方法的,就是用《赤壁怀古》中赤壁的象征意义表现《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中赤壁的象征意义。苏轼的这种“互文”方法也指引我们在欣赏和解读的时候,必须也要运用“互文”的方法。那就是我们在解读《后赤壁赋》(包括《前赤壁赋》)的时候,必须充分注意到苏轼的“互文”方法,运用《赤壁怀古》中赤壁象征苏轼人生理想的意义解读《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中赤壁的象征意义。如果我们认为《赤壁怀古》的赤壁是苏轼人生理想的象征符号,我们也就能够认同《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中的赤壁同样是苏轼人生理想的象征符号;如果我们能够认同《赤壁怀古》的游赤壁是与失去的人生理想的对话,那么,我们就能够同样认同《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的游赤壁同样是苏轼与失去人生理想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对话。
明月是《后赤壁赋》中另一个重要意象。相对于《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的月亮写得极为简单,只是在第一节有这样的句子:“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第二节虽然也有“月白风清”句,但是并不具有隐喻意义。“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这个“顾”不是看了明月之后对四周景物的环顾,而是对“仰见明月”之后的对明月的“顾”即仰看明月的意象。这个明月的意象象征着什么意义呢?我们将《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两个文本“叠合”起来看,就会很清楚了。“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利用了《前赤壁赋》的面对明月歌唱内容,是对面对明月歌唱的一个总括性简写。既然《后赤壁赋》运用了“互文”的方法,那么,我们看看《前赤壁赋》关于明月的描写对理解《后赤壁赋》就是必须的了。
前赤壁赋是先写“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继写“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然后又写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开篇三次写到月,是很有深意的:是用文学传统的月的象征意义隐喻真实月的象征意义。在诗经中月是美人的象征,诗经之后月则是理想的转喻。月的这种象征意义已经约定俗成,成为一种文学传统。这使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判断,苏轼写月,实际是在写他的理想;“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望美人兮天一方”,对明月的仰望和歌唱就是对理想的仰望和歌唱,其实对理想的眷念和怀想;“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是理想失去、理想不能再度实现而产生的忧郁、痛苦和悲凉情感的表达。这里的明月很显然成了苏轼理想转喻的符号,而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的箫声也就成了苏轼失去人生理想而产生悲凉和痛苦情感的转喻符号。《后赤壁赋》“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就是对《前赤壁赋》这种内容的一个概括性简写,在这种概括性简写中就提示了读者对《前赤壁赋》明月意象的阅读参照。
《后赤壁赋》中的这个明月与《前赤壁赋》中的明月同样是人生理想的象征符号。同样是赤壁,同样是夜游,同样是明月,因而具有同样的象征意义;或者也可以这样理解,苏轼是把《前赤壁赋》中的“行歌相答”形式转换到《后赤壁赋》文本中了。《后赤壁赋》虽然没有写月下的歌唱和客的依歌而合之,但却写了“行歌相答”。这个“行歌相答”是“仰见明月,顾而乐之”的“行歌相答”。它虽然没有写出“行歌相答”的具体内容,但是,在与《前赤壁赋》的“互文”即在《前赤壁赋》写到的在明月下的歌唱和客依歌而合之的内容,《后赤壁赋》的“行歌相答”是不难理解的,那个“行歌相答”就仍然是《前赤壁赋》苏轼与客的行歌相答。
《后赤壁赋》当然没有写到月下忧郁的歌唱和悲凉的洞箫,但是,由于是“互文”性的写法,因而仰见明月,行歌相答是包含了月下的忧郁歌唱和悲凉的洞箫的。与《前赤壁赋》同样的是,也写到了夜游。这里我们必须解释的另一个问题是,苏轼为什么要夜游赤壁呢?白天游赤壁不是更合适么?从表现情感的角度说,写夜游赤壁更具有表现力。这里面恐怕有这样几个因素导致了苏轼必须写夜游赤壁:一是夜间更适于苏轼意识深处的思想情感表达。弗莱就曾论述过,白天的太阳是属于意识的,而夜晚的月亮则是属于潜意识的。苏轼(写)游赤壁是为了表现内心深处的思想意识,因而,他(写))夜游就更能内心深处的思想意识得到很好的表达。二是月亮在文学传统中是失去理想的象征符号,要运用这一传统的原型性符号,就必须是在夜里游赤壁。三是夜里的赤壁和江面显得苍茫、阴郁和迷蒙,更适合苏轼忧郁的情感疏泄。
而行歌相答的内容就仍然是《前赤壁赋》中的“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仍然是“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仍然是“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甚至仍然包括主客对话所蕴藉的苏轼两种思想的矛盾与纠葛。这个“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之所以是这种内容,这也是由《后赤壁赋》仍然以明月象征理想——转喻了赤壁符号的象征意义决定的。
正因为有了《前赤壁赋》已经写出了与客的“行歌相答”,在《后赤壁赋》中就不能再重复地写出这种行歌相答的具体内容了。然而,对于表现苏轼的内心世界来说,这种行歌相答的内容是重复性情绪,或者说是仍然没有解决的内心矛盾与纠结,因而它是必须要再一次表现出来的,仅仅用那个“互文”来表现,是不能足以表达苏轼内心矛盾与纠葛的。
但《前赤壁赋》明月意象又是来自《赤壁怀古》的,是对《赤壁怀古》“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扩展性表现。因为明月是理想的象征,祭奠明月就成了对失去理想的情感表达。有了《前赤壁赋》面对明月歌唱的描写和《后赤壁赋》对仰见明月,行歌相答的概括,我们就反过来可以进一步理解“一樽还酹江月”意象所能包含的内容与意义了。那其实是以明月象征理想,以“一樽还酹江月”隐喻自己失去理想的悲怆情感的。
酒的“叠合”与“互文 ”
我们把《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叠合在一起,还会发现,酒是“叠合”在一起的,并且是也是以“互文”方式创造的。
《后赤壁赋》不是像《前赤壁赋》那样,游赤壁是带着酒去游的,而是没有带酒。所以
《后赤壁赋》中没有写到的饮酒在《前赤壁赋》是以三次的重彩浓墨写到了的。第一次饮酒是一开篇就写出了的:“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客”。这就是说,一开始游于赤壁之下也就开始饮酒了。“举酒属客”是劝客饮酒,但这个“客”我们知道是苏轼对另一个自己即自己另一种思想的假托,因而,那实际上是自己劝自己饮酒。但饮酒的目的仅在于酒么?“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饮酒是为了歌唱即为了抒发情绪的。抒发的是什么情绪呢?明月之诗,窈窕之章是《诗经·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其原意是歌唱美人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但是,后来衍生出象征意义,以月亮指代理想。苏轼正式在月亮象征理想的意义上,歌唱《诗经·月出》的。一边饮酒一边唱着怀念理想的诗歌,那情绪无可怀疑一定是忧伤而不可能是愉悦的。就在这种歌唱里起到了引发、发酵、催动情绪的作用,同时也有借酒浇愁、溶解、抒泄胸中块垒的意味。
第二次写到酒,是第二段开头:“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这里的“饮酒乐甚”真的是表现苏轼饮酒和游赤壁的“乐”么?从“饮酒乐甚”的上、下文语境来看,是无乐可言的。“于是饮酒乐甚”的上文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段表现的在江中的感受,实际是一种象征,它是对明月象征的理想的可望而不可即而产生的忧郁情感,象征的是失去理想后人生之路不知如何走的茫然无所从。下文是“扣舷而歌之”,是承接上面情绪的:“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则把这种忧郁、悲哀和苍凉的情绪表现得更强烈了:“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这个上、下文语境表现的情绪是忧郁、苍凉、悲怆的,它是由意象象征出来的,而那个“饮酒乐甚”的概念对意象象征的忧郁、悲哀和苍凉的情绪并不能起到什么“乐”的作用。但是,苏轼为什么要写到“饮酒乐甚”呢?那是苏轼想从这种悲伤的情绪解脱出来的一种愿望表现。以《后赤壁赋》为其“互文”我们就会获得较清楚的理解:苏轼梦中那个道士“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这个提问实际是对《前赤壁赋》“饮酒乐甚”的一个否定性的回答。
第三次写到酒是最后一段,主客对话之后:“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是继第二次饮酒之后的重新饮酒。为什么要重新饮酒呢?是因为经过了主客对话之后,也就是苏轼经过了两种思想交锋后,解决了失去理想的茫然和痛苦问题,是一种痛快淋漓的饮酒。“肴核既尽,杯盘狼籍”,是表现十分尽兴;“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是表现思想进入了自由洒脱的境界。
苏轼的这三次饮酒的描写是很有层次的,第一次“举酒属客”是写借着酒唱着怀念理想的明月之诗;第二次“饮酒乐甚”是想从忧郁悲凉的情绪中转换出来获得欢乐,但是,由于“望美人兮天一方”,却引发了更强烈的悲哀;第三次“洗盏更酌”,喝的酩酊大醉,终于获得了解脱。如果说,《前赤壁赋》苏轼的游赤壁是与失去理想的一次会话,那么,这种与失去理想的对话是在酒的作用下进行的。整首《前赤壁赋》是由三次饮酒的描写贯穿下来的,情感宣泄及其思想转换也是由酒来表现的,甚至还可以这样说,苏轼游赤壁(写的游赤壁)是由饮酒的描写而表现出来的。“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有酒的作用;“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有酒的作用;“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有酒的作用;“望美人兮天一方”有酒的作用;“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仍然有酒的作用;即使是表现苏轼两种思想的主客对话也还是有酒的作用;当然,最后的“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更是有酒的作用。酒在苏轼的游赤壁中,是一种点燃、诱发、凸显苏轼情感的催化剂,是酒使苏轼内心隐秘的情感得以浮出意识的水面,并以极为强烈、浓重和酣畅的程度表现出来。
如果把“叠合”与“互文”的目光再放到《赤壁怀古》上去,我们就会发现,《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的酒是与《赤壁怀古》的酒“叠合”与“互文”的。《赤壁怀古》最末一句“一樽还酹江月”,是用酒祭奠月亮。但月亮是理想的象征符号,因而,祭奠月亮就是祭奠失去的理想。这正是《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酒的意义之所在,苏轼三次游赤壁都饮酒,是在用酒祭奠他失去的理想。从这个角度看,《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不过是《赤壁怀古》“一樽还酹江月”诗性概括的具体化展开;《赤壁怀古》“一樽还酹江月”不过是对《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所描写的具体饮酒内容的诗性概括。三篇赤壁“叠合”在一起,凸显了酒在游赤壁的重要意义,苏轼游赤壁是必须有酒的。为什么必须要有酒呢?酒是和赤壁与明月相对的:赤壁和明月是苏轼人生理想的象征,酒则是苏轼愁绪的符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可以看做是苏轼自己对酒的意义的诠释。
登赤壁与面对明月歌唱的“叠合”与“互文”
《后赤壁赋》写到了苏轼的登赤壁行为,这是《前赤壁赋》所一点儿也没有写到的,《前赤壁赋》只写到了赤壁之下的面对明月的忧郁歌唱、主客对话和喝得杯盘狼藉不知东方之既白。但是,用“叠合法”来看《后赤壁赋》登赤壁的行为描写,它其实是对《前赤壁赋》面对明月歌唱行为的一转换写法。我们还是将《前赤壁赋》面对明月的歌唱和《后赤壁赋》登赤壁的描写两者比较一下吧: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20)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后赤壁赋》)
从表现的具体内容来看,这两段可以说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但是,如果从表现苏轼的主观情感来看,这两段却又是十分相同的。这两段不同的具体内容——面对明月的悲凉歌唱和登赤壁的上与下,所象征的都是苏轼对理想的怀念和不得不放弃理想的悲凉情感。两段的不同只是象征方式的不同,相同的是对同一种内心情感的表达。其原因在于,苏轼是将《前赤壁赋》面对明月歌唱“望美人兮天一方”的内容转换成了登赤壁的上与下行为的描写。这足以看出,苏轼在创作《后赤壁赋》时是自觉地运用了“互文”的方法,即将《前赤壁赋》对理想怀念和不得不放弃理想的悲凉情感在《后赤壁赋》中用了另外一种象征方式来表现了。
明月是苏轼人生理想的象征,“望美人兮天一方”,理想可望而不可即,是不能实现的,而那种“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的洞箫,则是苏轼不能实现人生理想悲哀、痛苦和绝望情感表现的符号。明月:理想——可望而不可即:苦闷、绝望。这种面对明月的歌唱是一种二元对立的表现方式。这种二元对立的表现方式被苏轼成功地转换到登赤壁的行为描写中去了,登赤壁上和下的行为就成了怀念理想和放弃理想的表现符号。
在面对明月歌唱的描写中,我们可以明确感受到苏轼是在用月亮象征他的人生理想,
苏轼登赤壁行为的描写,好像是一种纪实,但这种纪实只是表面的,纪实是现象仍然是一种象征。登赤壁确实表现出了苏轼不怕艰难险阻,攀登赤壁绝顶的勇气,但是,苏轼登到绝顶后又“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苏轼记述这个登赤壁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呢?它的意义并不在于表现苏轼登壁的勇气,也不在于表现苏轼“高处不胜寒”的心理,从而迅速地从赤壁撤下来,更不在于对他游赤壁行为的客观记述,而在于通过这种登赤壁行为的描写表现他无以言说的内心情感。我们知道,赤壁在苏轼的思想情感中,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游览地,而是他人生理想的象征,这在《赤壁怀古》和《前赤壁赋》中是反复明确表现了的。因而,在登赤壁的上与下的行为描写中,投射的就是苏轼对理想的怀念与放弃的心理结构。也就是说,苏轼在登赤壁的上下行为中投射的是他对理想的眷念和不得不放弃的内心活动。
苏轼的这种写法是一种将主观思想客观化、对象化的写法,他是把对理想的追求和不得不放弃理想追求的这种心理结构用登赤壁的外在行为来表现了,这样,登赤壁的外在行为就成了苏轼内心情感的表现性形式。苏轼是用他艺术家的思想去看赤壁的。“所谓艺术家的研究,就是能将看到的事物(或声音、运动、事件)同化为内在现象的眼睛,也就是将表现性和情感意味移入到外部世界之中的能力。艺术家从现实生活中所取得的一个图案、一束鲜花、一片风景、一桩历史事件或一桩回忆、生活中的任意一种花样或课题,都被转化成一件浸透着艺术活力的想象物,这样以来,就使每一件普通的现实物都染上了一种创造物所应有的意味。这就是自然的主观化,也正是这种主观化,才使得现实本身被转变成了生命和情感的符号”。[6]
苏轼写的登赤壁和下赤壁是极为客观的,几乎看不出一点儿暗喻和象征的痕迹,但苏轼了不起的艺术创造也正在这里,他把他主观思想客观化和对象化得太巧妙太艺术了,就使人们不大容易看出他的真正创作意图了。但是当我们把《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叠合”在一起,就会看得很清楚了,登赤壁不过是面对明月歌唱表现的怀念理想和理想失去产生痛苦情感的一种转换写法。当然,这段还有另外的“互文”写法,苏轼从赤壁的“反而登舟”之后是“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在江中任其小舟漂流,这是对《前赤壁赋》中开头那段的利用:“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是人生理想失去之后,茫然、失重精神状态的象征性表现。但因为在《前赤壁赋》中有了这方面的酣畅淋漓的表现,《后赤壁赋》就只以“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一笔而带过了。
孤鹤、道士与主客对话的“叠合”与“互文”
孤鹤具有双重的象征意义,其一,孤鹤象征着苏轼失去理想之后的孤独、痛苦与悲凉。这其实是承接上文的,上文表现了失去理想之后的孤独与茫然,但孤独茫然到什么程度呢?孤独、茫然到像孤鹤一样。鹤一般都是群居或双栖,但出现在苏轼面前的是个孤鹤,这个孤鹤的出现就象征了苏轼的孤独和痛苦,是对前面表现的精神失重和茫然情绪的进一步表达,它与登赤壁构成了一种整体性的表达。其二,孤鹤又象征着苏轼的人生选择。那只鹤除了孤独之外,还有另外更突出的特征:“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孤鹤大、黑裤白衣的特征是表现一种超凡脱俗的精神,带有道家思想特点,而“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是表现孤鹤的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决绝——如果我们联系赤壁是苏轼理想的象征符号,而登赤壁的行为是苏轼对理想怀念的思想意识的表达,那么这个“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鹤并没有在赤壁这里驻足而是迅疾地离开赤壁)的意象,则是苏轼放弃理想的隐喻性表现。这个孤鹤的描写虽然是苏轼看到的,但苏轼仍然是用“艺术家的眼睛”在看,因而,那个孤鹤其实是苏轼思想情感的象征符号。
《后赤壁赋》中孤鹤的意象是《前赤壁赋》中所没有的,但所表达的失去理想的孤独痛苦情感却是来自《前赤壁赋》的。仔细玩味,孤鹤的这两种思想意味还是《前赤壁赋》中主客对话方式两种思想的转化。是把客的“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又把苏子的“惟江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这两种基本思想用一个意象来凝聚化地象征了。我们对《后赤壁赋》孤鹤与《前赤壁赋》主客对话进行“互文”方法的阅读,就会在主客对话那里得到对孤鹤意蕴的深入理解。
《后赤壁赋》中道士问苏轼“赤壁之游乐乎?”,使人们自然想到了《前赤壁赋》关于乐的真伪问题。《前赤壁赋》在开始第二段开始也写到“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但结尾并没有回答游赤壁乐于不乐的问题,将《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互文”来看,《后赤壁赋》道士的发问同样可以做为《前赤壁赋》的问题,苏轼不言自明的否定性回答同样也可以作为《前赤壁赋》“赤壁之游乐乎”的否定性回答。
苏轼的高妙之处在于,他用登赤壁和看孤鹤与梦道士创造了一种结构,使登赤壁和孤鹤西飞与梦见道士的内容成为一种结构形式,从而使这种结构形式产生思想意义。登赤壁与孤鹤西飞和梦见道士是一种二元对立的结构:登赤壁虽然表现了苏轼对理想的念念不忘,执着不舍思想,但是,登赤壁说到底,最终表现的还是苏轼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哀;而孤鹤西飞则是孤独寂寞、隐逸出世的象征,道士恰恰是对登赤壁象征的怀念理想的解构。
“叠合”与“互文”的意义
我们用“叠合”与“互文”的方法探讨苏轼的几篇赤壁文本,究竟比单独阐释某一个文本会带来什么新的意义呢?将《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叠合”在一起,我们发现《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有许多相似、相同和不同之处,这相同和不同之处,就是由“叠合”与“互文”探讨出的新的意义。最重要的相同和相似之处是:
第一,核心意象是完全一致的。核心意象是指文本中最主要的起支撑主题意义的意象。《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甚至包括《赤壁怀古》的核心意象都是由赤壁、明月、酒、歌唱等构成的。《后赤壁赋》重复的是《前赤壁赋》的意象,而《前赤壁赋》重复的是《赤壁怀古》的意象。诗词的意义主要是由意象表现出来的,意象的重复就是象征意义的重复。赤壁、明月、酒、歌唱等是苏轼“挥之不去的隐喻”,这种意象是苏轼内心情感的象征。因而,这种挥之不去意象的“叠合”性是有重要意义的:它的重复性非常突出地表现出一种思想情感的重复性表达,甚至表现出一种思想情感的原型模式。而这种由意象构成的原型模式就既使苏轼的思想情感得到更强烈地表现,同时又指向了一种普遍的典型的情感模式。
第二,整体结构形式是完全一致的。
第三,二元对立结构极其转换方式是一致的。在两篇“赤壁赋”的内部都隐含着一个二元对立结构:理想与幻灭——对理想的难以舍弃,以及理想失去之后的茫然与悲凉。这是造成苏轼内心矛盾纠结、痛苦与焦虑的内容。理想是他安身立命的唯一人生目标,这一目标失去了,他的人生就变得昏暗甚至陷入悲观绝望之中。怎样从这种纠结、焦虑与绝望中挣脱出来,是苏轼对新人生之路的寻求。苏轼寻求新的人生之路,在《前赤壁赋》中是以享用大自然给予的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和喝得酩酊大醉的放浪形骸代表新人生之路,而在《后赤壁赋》中则是以到家出世的思想为新的人生之路。两种所有不同,但是用新的人生之路解决理想与幻灭的二元对立冲突与纠结的方式是完全一致的。
将《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两篇作品“互文”,我们发现《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又有许多不同之处,最重要的不同之处是:
第一,互文形成的变形方式。当把《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还有《赤壁怀古》“互文”,我们就会发现,《后赤壁赋》是来源于《前赤壁赋》的,而《前赤壁赋》又是来源于《赤壁怀古》的(而与苏轼是否再次游赤壁关系不是很大)。但这种整篇来源前一个文本的写法,并非是绝对重复,而是有变形的,变形就形成了不一致。在《前赤壁赋》中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和“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到了《后赤壁赋》中变化为“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有季节变化的因素);而最大的变化是,《前赤壁赋》中的主客对话在《后赤壁赋》中变成了登赤壁与看孤鹤,《前赤壁赋》中的杯盘狼藉、不知东方之既白到了《后赤壁赋》中变成了梦见道士。虽然具体情节和意象不同了,但是,在整体结构中所隐喻的意义则是完全相同的,即《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中不同的情节和意象所表现的意义是别无二致的。
第二,互文形成的补充性表现。互文有省略,只是因为在前一个文本中有了表现,后一个文本再表现就重复,因而,就利用了前一个文本的表现。《后赤壁赋》没有写到的内容是用《前赤壁赋》写到的内容来补充的。《后赤壁赋》同样写到了“行歌相答”,并没有写到行歌相答的具体内容,但是这是由《前赤壁赋》中写出了的:“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后赤壁赋》写了要饮酒,但没有具体写饮酒过程,这在《前赤壁赋》中是写过了的;《后赤壁赋》中写“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并未写到具体情状,但这在《前赤壁赋》中是这样写过了的:“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种由《前赤壁赋》补充的内容,又进一步可以证明,《前赤壁赋》与《后赤壁》确实是同一种思想情感的表达。
第四,差异造成了丰富。《后赤壁赋》省略的,恰恰是《前赤壁赋》详写的;《前赤壁赋》没有写到的,《后赤壁赋》得到了补充。由于几个文本侧重于不同的方面,就把游赤壁的各个方面得到丰富表现。游赤壁是苏轼内心的外化形式,这种外化形式的丰富就使苏轼内心得到更丰富性的表现,从而是一种原型性的情感模式得到最典型的艺术表现。
《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都采用了梦的移置方式创作方式。精神分析理论认为,在人的夜梦中,被压抑的潜意识要表现自己,但由于受到了意识的稽查,不得已以改头换面的伪装方式表现自己,以蒙蔽意识的稽查。对潜意识欲望进行改头换面的伪装表现,就是梦的移置方式,将潜意识移置到与其他事物上去,使其他事物成为潜意识的一种替代物也就是象征。苏轼《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的创作方式,采用的都类似这种梦的移置方式。由于他表现的思想情感太复杂了——内心深处对失去理想的孤独和悲凉,理想与幻灭二元对立的矛盾与纠结,寻求新的人生出路的困顿和茫然等——这种极为复杂的思想情感是不能由现成的语言概念表达清楚的,他就只能把这种思想情感移置到一种客观物象和外在行为中去,使客观事物与外在行为成为他复杂思想情感的替代物即象征。苏珊·朗格把诗人的这种象征称为艺术符号的创造,并且认为“将经验形式化并通过这种形式将经验客观地呈现出来以供人们观照、逻辑直觉、认识和理解”是艺术符号的“重大功能”。[7]
三篇赤壁文(包括《赤壁怀古》)形成了一个前后有内在思想联系的文本结构,《赤壁怀古》表现了理想不能实现的悲观情绪;《前赤壁赋》表现了用另一种人生价值观解决理想和悲观二元对立的矛盾冲突,但是并不很彻底,我们会看到那种享用大自然馈赠的议论和喝的杯盘狼藉的放达情怀并没有解决苏轼内心深处的问题,由那种不知东方之即白的放浪形骸,我们还是分明能够感受到苏轼内心的痛苦、苍凉与无奈。但是,到了《后赤壁赋》则明确地表现出一种道家思想的世界观。对道家思想的皈依或许是有了《前赤壁赋》的文本创造,苏轼又重写《后赤壁赋》的根本原因。《前赤壁赋》虽然也写到了享用大自然给予的一切,用它从对理想的怀念和理想失去的幻灭感中挣脱出来,但是,这里有两个原因,是苏轼并不那么容易从失去理想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一是忠君报国、建功立业是旧时代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唯一人生观,离开这种人生观,知识分子很难找到人生出路。二是那种个人享用大自然馈赠的人生观并不构成一种强大的能够支持苏轼从失去理想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力量。因为它在中国哲学中毕竟还不是一种极为强大的哲学思想,因而,它还不足以帮助苏轼从失去人生理想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到了《后赤壁赋》中,表现的道家思想更为明确了。道家思想是一种极为明确的世界观,它是相对于儒家人生观的另一种不同的人生观。儒家和道家两种人生观,正是中国文化为知识分子提供的两种人生道路,儒家的入世思想,为知识分子提供了忠君报国、建功立业的人生道路;道家出世的思想,又为那些在入世道路上碰壁的知识分子提供了解脱的人生道路。苏轼皈依于出世的道家思想,这就具有了比享用自然生活与放浪形骸有了更大依靠的思想精神力量,这才表现出苏轼确实走向了超越、洒脱和豁达的思想境界,或者是苏轼真正想要走向超越、洒脱和豁达的思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