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美人——朱自清作品的一个原型模式
(2013-12-14 14:5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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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月下美人原型模式荷塘月色置换变形 |
月下美人
——朱自清作品的一个原型模式
【摘要】通过将不同文本叠合在一起的“叠合法”分析,就会发现,“月下美人”是超越朱自清具体作品的一个重复出现的意象;“月下美人”是隐藏在朱自清作品深处的一个基本模式。从他青年时代的诗歌到中年时代的散文,“月下美人”被他反反复复地重写着。“月下美人”的模式化创造是被“美人爱欲”思想情感推动的结果;“美人爱欲”的思想情感导致了他对《诗经·月出》“月下美人”的原型意象的变形重复,也导致了他对“月下美人”迷恋性表现;从“月下美人”原型模式看《荷塘月色》,“荷塘月色”其实是“月下美人”的置换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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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有许多作品,如果单看其中的一部作品,我们是很难把握它表现的真正思想内容的,而如果把一部作品放在这个作家的全部作品中去比较的看,就会看到只看一部作品看不到的深层内容。因为通过不同作品的“叠合”就可以看到一种基本意象的反复出现,一种原型模式的贯穿始终。通过“叠合”法获得的基本意象和原型模式,超越了单个具体作品的内容,表现着更深层的思想意蕴。用“叠合”法获得的意象和原型模式去重新解读具体作品,就会获得新的认识。在朱自清作品的“叠合”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月下美人”意象的反复呈现。在“月下美人”意象“重叠”的形式中,形成了朱自清作品的一个原型模式。用这种“月下美人”意象和模式重新解读《荷塘月色》,就会发现,“荷塘月色”是“月下美人”一种新的表现形式。
一、
朱自清的“月下美人”,并非是直接写出月下的美人,而常常是写出月下的花儿和其他事物,但花儿和其他事物是美人的象征,因而,就构成了“月下美人”的象征性意象。
比较直接些的,是《温州的踪迹》中的《“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这虽然是一篇对绘画的描述,但同样是朱自清主观情感的投射。
这里既是把圆月比作美人,又把海棠花比作美人的。但重点是以海棠花象征美人的。以海棠花象征美人,朱自清还是觉得不够的,在后面的描写中,就直接呼唤那没能出现的美人了:
我们再来看《桨声灯影离得秦淮河》的“月下美人”。虽然是题名《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但其实还是有月的,或者说,是更在乎写月的。
“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1923年10月11日)
而“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其最根本的目的是对歌妓的欣赏。联系“皎月放来的时候,便下了船”,那就是要在月下欣赏美丽的歌妓了。这还是“月下美人”的一种大的意象形式。在这种大的意象形式中他虽然着重描写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反复凸显在灯光中,秦淮河“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杂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是我们认识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但是,即使在反复描摹的黄而晕的灯光里,还是要凸显月亮的一派清辉:
“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下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了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且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确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沐着月光,就像一支一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
朱自清游秦淮河本来就是要去欣赏美丽的歌妓的,但是,他有严格的道德律的约束,他又不能走近那美丽的歌妓,因而,在月亮一派清辉中想象一群美丽的女性,那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还是由于那道德律的束缚,他不能直接想象那美丽的歌妓,就以月儿和柳儿来象征了。柳儿是朱自清不同于花的“月下美人”的又一种置换形式。
由于月亮是朱自清美人的象征,当他觉得能够接近歌妓时,那月就是亮丽的,一派清辉的,而一当觉得远离了歌妓时,那月儿就变了:
“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
对月亮的感受是建立在对歌妓的感受基础上的,远离歌妓,晚妆才罢的盈盈的美丽的月亮也变成素月了。这就足以证明,月亮在朱自清那里是美女的象征。
朱自清觉得月亮太美丽了,因而,他是把美丽的女性当成月亮的姊妹或化身来看待了。在描写“艺术的女性”中,他也要一定把那美丽的女性拉到月亮下面来观照:
“淡月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现的又一型”(《女人》, 1925年2月15日)。
朱自清散文中的“月下美人”是来源于他诗歌中的“月下美人”的。也就是说,“月下美人”是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就建立了起来的。这就说明,“月下美人”在朱自清那里,不仅是散文创作中重复出现的意象,而且形成了一个传统,一个个人性的传统。
《湖上》,整体形式也是用“月下美人”的意象来表现的:
绿醉了湖水,
柔透了波光;
擎着——擎着
从新月里流来
一瓣小小的船而:
白衣的平和女神们
随意地厮并着——
柔绿的水波只兢兢兢兢地将她们载了。
舷边颤也颤的红花,
是的,白汪汪映着的一枝小红花阿。
一星火呢?
一滴血呢?
一点心儿吧?
她们柔弱的,但是喜悦的,
爱与平和的心儿?
她们开始赞美她;
唱起美妙的,
不容我们听,只容我们想的歌来了。
白云依依地停着;
云雀痴痴地转着;
水波轻轻地汩着;
歌声只是袅袅娜娜着;
人们呢,
早被融化了之她们歌喉里。
天风从云端吹来,
拂着她们的美发;
她们从容用手掠了。
于是——挽着臂儿,
并着头儿,
点着足儿;
笑上她们的脸儿,
唱下她们的歌儿。
我们
被占领了的,
满心里,满眼里,
企慕着在破船上。
她们给我们美尝了,
她们给我们爱饮了;
我们全融化在了她们里,
也在了绿水里,
也在了柔波里,
也在了小船里,
和她们的新月的心里。
(《湖上》,1921年5月14日)
以这种方式理解朱自清最早的诗篇《满月的光》,单独看来不慎清楚的意义就变得明晰了。《满月的光》诗是这样的:
好一片茫茫的月光,
静悄悄躺在地上!
枯树们的疏影,
荡漾出她们伶俐的模样。
仿佛她所照临,
都在这般伶伶俐俐地荡漾;
一色内外清莹,
再不见纤毫翳障。
月啊!我愿永远浸在你的光明的海里,
长是和你一般雪亮!
(《满月的光》,1919年12月6日)
“睡吧,小小的人。”
微微的风吹着——阵阵花香,
睡魔和我们靠着。
你满头的金发蓬蓬地覆着,
你碧绿的双瞳微微地露着,
你呼吸着生命的呼吸。
呀,你浸在月光里了,
光明的孩子,——爱之神!
夜的光,
花的香
母的爱,
稳稳的笼罩着你。
(《睡吧,小小的人》,1919年2月29日)
我们当然还不能说这就是“月下美人”的意象,因为,月下是一个婴儿,但是,在这种描写中,已经可以窥见朱自清“月下美人”意象的端倪。
“月下美人”的意象,或者说“月下怀念美人”的象征模式,并非始于朱自清。早在《诗经·月出》就有了非常典型的表现。《月出》表现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且纠兮,劳心悄兮。”以最诗意化的“月下美人”意象,表现了对美人的怀念。“月下美人”的意象成为一种“月下怀念美人”集体无意识的艺术符号,使人们把很多关于美人的想象和怀念都聚拢在“月下美人”意象之中。从此,“月下美人”就成了一种原型性象征。当诗人们写到“月下美人”这个意象的时候,其实就是表现“月下怀念美人”,当诗人们写到“月下美人”这个意象的时候,其实就是表现这种原型心理,当诗人们写到这个意象的时候,其实就是对这个原型模式的运用。
在《荷塘月色》中,重心是写荷花和月色,因而,“荷塘月色”的核心意象是“月下荷花”,而荷花是美人的象征,因而,“荷塘月色”的真正意象其实是“月下美人”。但是,这个“月下美人”的意象不仅是象征的,还是较为隐蔽的。
《荷塘月色》开篇虽然写了荷塘“在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但对“满月的光”并未描写,而是写了“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想到的,但是,仔细体味字面之下的意思,就会发现,他还是表现了“满月的光”对他的作用:“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那是因为,“在这苍茫的月下”,他“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朱自清写“月下荷花”并不是先直接写月,而是先直接写荷花。而写荷花并非是一般性的写荷花,而是要通过各种手段写出荷花是美人的象征。把荷花比喻为美女,其用意就是要用荷花象征美女,余光中先生说朱自清用花比喻女人,俗气,虽然是看出了朱自清比喻的明确用意,但是其实是没有看到朱自清的比喻的潜在的目的:一种被“月下美人”原型模式决定的表现方式。
在写过荷花,准确地说,在用荷花象征了美人之后,朱自清才具体写月。但是,他不是像他的其他文章那样,写出月而如美人的那样美丽,更不像《月出》那样,直接写出月儿的靓丽,而是写出月光的柔和的美,朦胧的美,淡淡的美:“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荷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这种柔和、朦胧和淡淡的月光有两种艺术作用,其一是表现月光如女性的美,更重要的是其二,这种柔和、朦胧和淡淡的月光使荷花象征的女性更美。
总之,《荷塘月色》的上部分,创造的“月下美荷”意象是很明显的。由于荷花无论在大的文化传统中,还是在朱自清个人的小传统中,都是美人的约定俗成的象征,因而,这种“月下美荷”的意象其实就是“月下美人”意象的变形形式。而表现“月下美人”意象,其实就是表现“月下怀念美人”的思想情感。“月下怀念美人”是《荷塘月色》真正的思想主题。
尽管“月下美荷”所象征的是“月下美人”,但是,那美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荷花象征的美人虽然是由朱自清“颇不宁静”引出的,但是,荷花所象征的美人仍然不能彻底平复朱自清的“不宁静”。在朱自清的感受里,“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因为,他毕竟不能真的走向那荷花象征的美人,毕竟不能获得美人的爱。因而,他仍然是“不宁静”的。也恰恰是这种“不宁静”导致他进一步联想到了采莲——那种能够自由相爱的采莲活动。朱自清以江南“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采莲风流活动的描写,使“月下美人”的原始意象获得了更丰富的内容。它超越了《诗经·月出》的表现,《月出》只想象了美人的靓丽和曲线美,以及美人引起的焦躁和痛苦;朱自清的“月下美人”又延展地想象了美人的风流欢爱,这就极大地丰富了“月下美人”的文学传统。
在“月下美人”所表现的“月下怀念美人”的思想中看《荷塘月色》前后关系,它们是一体的,有着内在的统一性和联系性,都是“月下怀念美人”思想情感的表现。“月下美荷”是怀念美人的象征,而远古江南采莲习俗则是爱欲的象征,因而《荷塘月色》又可以说成是“美人爱欲”的象征性表现。
参考文献:
①【法】J.贝尔曼—诺埃尔:《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李书红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7页。
②【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等译,百花文艺出社,2006年,第1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