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材料的新安排——论《断章》的结构及其意义(一)
(2010-02-05 16:4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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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中学语文名篇解读 |
旧材料的新安排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诗人与我们一般人有什么区别?我们或许以为诗人所描写的事物我们也看到过,但我们的疑问是,我们与诗人都看到了同样的事物,为什么诗人写出了美丽的诗篇,而我们却不能?我们即使勉强写了出来,也缺少诗意,也不是诗。这又是为什么呢?诗人真的有特别能够发现美的即诗的与我们一般人极为不同的眼睛吗?春蚕吐丝,蜡炬滴“泪”等,都是我们一般人看得见或想见得到的,但诗人却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具体意象抽象出相思的绵长不尽。诗人与我们一般人最大的区别是,诗人能够通过他所描写的东西创造出一种抽象的形式,通过这种抽象形式的结构表现人的情感结构,而我们则缺少或根本不具备这种抽象的形式创造的能力。
关于抽象形式,最有影响力的艺术理论家苏珊·朗格说:“这种最抽象的形式是指某种结构、关系或是通过互相依存的因素形成的整体。更确切地说,它是指形成整体的某种排列方式”(1)。诗人创造诗需要意象、隐喻和象征及运用原型的能力,但诗人创造诗最大的才能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抽象形式的创造能力。
我们读《断章》很容易把诗人描写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成是诗人对他经历到或观察到的实际经验的真实写照,这是对《断章》的误读。《断章》不是诗人对一个现成画面的复写而是诗人创造出来的意象,这意象是诗人为他体验到和理解到的思想情感创造的某种外观,或者说是一种艺术符号的创造。我们对《断章》的误读包含着我们对诗的理念理解的错误。“通常,人们总以为艺术是再现某种事物的,因此总认为它的符号作用就是再现”(2)。然而,诗的最根本的任务并非客观事物的再现而是主观情感的艺术表现;“所谓艺术表现,就是对情感概念的显现或呈现”(3)。而这种“显现或呈现”是用艺术符号的创造来达到的。当我们把《断章》意象看成是对一个即成画面的再现时,“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就成了与诗人和读者情感无关的客观图画,如果从诗是以一种形式的创造来表现主观情感的理念来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就成为人的主观情感的艺术符号表现。
《断章》是现代诗最短的一首,它之所以魅力不尽,阐释无穷,寻味无穷,不在于它的意象性画面,而在于它利用意象画面创造了一种抽象形式。《断章》通过四个“风景”意象,组成了两组互为对象的关系,而这两组互为对象的形式共同表现出一种结构,抽象出一种相对性的哲学思想意味。
《断章》的魅力首先在于整体安排。诗的意义不是由一句一句诗句的相加而呈现的,也不是由一个一个意象叠加而形成的,诗的意义是由诗的结构来表现的;而诗的结构是由诗人的整体安排来体现的,体现结构的整体安排蕴藏着抽象的形式,而正是抽象形式才表现着诗的深刻意蕴。《断章》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句,但被整体关系所结构却是十分醒目突出的。这就在于诗人匠心独运的整体安排。卞之琳曾经说过:“旧材料,甚至用烂了的材料,不一定不可以用,只要你能自出心裁,安排得当。只要是新的、聪明的安排,破布头也可以造成白纸。”《断章》所表现的事物或说意象,人、楼、桥、月、窗和梦等是人们司空见惯,也是许多前代诗人多有表现甚至“用烂了的材料”,可以说是“旧材料”了,然而就是这些“旧材料”在诗人“自出心裁”、“新的、聪明的安排”下,形成了一种新的结构关系,而这种结构关系表现的意义就脱出了人、楼、桥、月、窗和梦意象的意味,抽象出一种不同于人、楼、月等新的思想意义。
《断章》的整体结构“安排”形成了它的艺术符号性质。艺术符号是由诗的整体结构表现出来的。苏珊·朗格在论述整体和艺术符号的关系时说:“艺术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就是情感的意象。对于这种意象,我们可以称之为艺术符号。这种艺术符号是一种单一的有机结构体,其中的每一成份都不能离开这个结构体而独立地存在,所以单个的成份就不能单独地去表现某种情感”(4);“在一件艺术品中,其成份总是和整体形象联系在一起组成一种全新的创造物。虽然我们可以把其中每一个成份在整体中的贡献和作用分析出来,但离开了整体就无法单独赋予每一个成份以意味”(5)。依照这种艺术符号学理论方法来看《断章》,就不能把《断章》的四句分开来欣赏和分析,而必须从整体的艺术符号性质去阐释。从整体艺术符号的角度看《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和“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意象“安排”方式构成了一种更大的意象(是诗人要表达的东西决定着他的安排)。是这种更大的意象“安排”和结构着《断章》的具体意象。这种更大的意象对其他意象的安排和结构是使两个“你”互为“风景”互看的,所突出的是一种对象性的关系,因而,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结构具体意象的更大意象称之为“互看的相对性意象”(或称“对象性意象”)。正是这种“互看的相对性意象”的形式才使那种“用烂了的材料”生发出新颖的独特的深刻的意义。
《断章》是写了人、楼、桥、窗、月和梦等,但《断章》的意义并不在这些意象本身的意味上,而在由这些意象的前后联系构成的更大的相对性意象上。诗人所着力创作的就是这个更大的相对性意象,楼和桥,窗和月,人和梦等只不过是表现这更大的相对性意象的“媒介”。如果我们的欣赏和研究只注意到了桥和楼、窗和月、人和梦等小的意象,而没能注意到更大的相对性意象,我们就不可能理解《断章》的形式及其意义。
前两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虽然写了两个人看两种风景的意象,但在前后联系的结构关系中所突出的却是两个“你”的互为“风景”: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的是在楼上看风景的人的意象;而“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所看的正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意象。这就构成了两个“你” “互看” 的意象;呈现出两个“你”互为结构的形式,表现了两个“你”互为“风景” 的意义。
后两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仍然是在前后联系的结构关系中生发出新的意象与意义。“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显然是指那个“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你”的,因为,这里有“楼”才有窗,而“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是没有窗子可言的。“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也仍然是指“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你”的,而“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的“别人”,很明显是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的,也就是说,“你”在楼上与明月等共同构成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的“梦”——“风景”。这两句虽然写了明月、窗子和梦,并隐含着楼,但所突出的仍然是两个“你”的互为对象的意象,即“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成为“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的“风景”。所表现的仍然是前两句所表现的:两个“你” “互看” 的意象,呈现出两个“你”互为结构的形式,表现了两个“你”互为“风景” 的意义。
我们说《断章》的四个意象构成了两组相对性的意象,是从《断章》的整体结构关系上说的,如果从《断章》句式的排列方式上看,是第一句表现的“你”与后三句表现的“你”构成了相对性的,但是从意象结构上看,确实又可以分成两组的。在后两句的第二组中虽然看不到“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的“你”的“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似乎不存在两个“你”的互看意象,但诗是一个整体,在这种整体的联系中,第一组的“看风景的在楼上看你”,对理解后两句仍然起着“前理解”的作用,这样,四句分成两组共同表现了一种相对性的结构关系,而这种相对性结构关系便形成了一种抽象形式——两人之间互为对象的形式关系。《断章》就是这样由两个“你”互看的互为对象的抽象形式表现了相对性的哲学思想意味。
诗人为什么要以具体事物为媒介创造这种相对性的结构关系呢?
因为诗人要表现的相对性的“内心生活”的感受是不能以普通语言符号直接说出来的,即使勉强直接说出来,也是缺少或者是没有诗意的不是诗的东西。所谓“内心生活”,“是指一个人对其自身历史发展的内心写照,是他对世界生活形式的内在感受。这一类经验通常只能被我们模糊地意识到,因为它的组成成分大部分都是不可名状的”(6)。一般语言概念很难把这种“内心生活”表现出来。而“凡是用语言难以完成的那些任务——呈现感情和情绪活动的本质和结构的任务——都可以由艺术品来完成。艺术品本质上就是一种表现情感的形式,它们所表现的正是人类情感的本质”(7)。诗人的任务就是要为自己体验和理解到的情感创造一种新的艺术符号,这种艺术符号的作用就是“直接展示情感活动的结构模式”(8),因而,诗的关键就是创造能够表现这种情感模式“结构式样”或说结构关系。
《断章》的艺术符号及其意义虽然是由桥和楼、月和窗、人和梦等具体事物构成的,但却不是由这些具体事物直接呈现出来的,而是由人、桥和楼、明月和梦等具体事物构成的“结构式样”即形式关系表现出来的。这就造成了《断章》的形式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形式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