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愧疚

李季华

总是梦见我那已经逝去五年多的父亲。

昨晚，他又来到了我家。“伯伯，你来了？”我亲切的打声招呼。“嗯。”他的回声总是短促低沉的。他穿着一身藏青的衣服，不苟言笑，没有表情。“你先借三万块钱给老大吧，”他开口了，“他现在急用钱。”我面色立刻沉静——“我现在哪有那么多钱啊？”“我现在还欠别人五万块呢”，我解释道。他没有再说，但是很失望的样子。我心里一痛，醒了过来。父亲的形象清晰可触，回想他失落的样子，我不禁失声痛哭——在我远离家人，飘泊在外，一个人寂寞的夜里，我的父亲来看我，而我又给他伤心了！

中午和下午，无心公务，独坐房间和办公室，几次又浮现他凄然的神情，想起我曾经给过他的失望，再也无法弥补，竟成了我永远的愧疚，我不禁又数次黯然泪下。

过去穷。我在四中教书的时候，80年代末90年代初，每月只有几十不上百元，除去煤米油盐，所剩无几，从来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有一次，我舅公哥带客来吃晚饭，然后说打牌，我慌了，不得不悄悄打发老婆去借钱。那一天，我两口子的钱加起来还不到5元。

但是，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更穷。那时的农村是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除了不时卖几个鸡蛋，我想不起还有什么可以变钱。而我的父亲，一辈子没有真正做过粗重的农活，要想从农田的收成里变出几个钢板，自然也是奢望。然而，还有人情、还有药费、还有……所以，一年中总有那么三两回到我那里去，期期艾艾的要一点种子钱，化肥钱，或者药费。

每次到我家，我就知道，又是要钱来了。我知道，我老婆也知道，所以总不会有好脸色。“伯伯来了？”我淡淡的问一句。“嗯。”他从鼻腔里哼一声，然后默默的吃饭。吃完饭，在我老婆离开的一会儿，他就会轻轻的说：“要买种子了。”于是，我又背着父亲支支吾吾向老婆解释这三二十块钱的必要了——我生怕我妻没有好声响，于大家都不好看，当然，我妻从来没有恶语相向过——这也就是他有困难找我的最重要的原因了。每一次望着父亲离去的背景，我都一股心酸，但是，下一次来，我又忘了上一次心底的歉疚，还是一脸的严肃和不悦。

这样的，大约延续到了95、96年左右，我的工资有了一点起色，父亲大约也已习惯了农事，家里的开支反而可以自我维持了，便不再找我们拿钱。但我是知道他的艰辛的，因为他不时要跟我算一算帐，说家里开支有多大云云。我并不愚钝，他是多么希望我再支持一点啊！大多数时候，我没有！依然只是过年过节的给一点点。不知道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在矜持的背后叹过多少气呢。

岁月渐老，父亲的身体也日见衰病，住院、打针、吃药的时日已是家常便饭。日常医药就靠兄弟们平时给的一点微弱的资助，住院则是哥几个分担，二个弟弟条件也不太好，生活比较拮据，因此也还有过一些不愉快。每每这时，父亲总不说话，望着天边遥远的地方。我知道，他的眼中无泪，心中一定神伤——想当年，他是多么英武、骄傲的人啊！

那一年，父亲做了直肠癌手术，术后外接的瘘管漏管了，须到人民医院检查重接。当晚没有办好住院手续，老四将他们安排在一个宾馆里住下。一会儿又将我电召去，原来是衣服裤子都搞脏了，父亲在向母亲发火。此后，父亲一定要将外接的瘘管去掉。我说，您身体不好，再动一刀子怕受不住。他异常坚定，说：死了就死了！死了也不要受这个脏罪。父亲，您不完全是因为这个脏吧？恐怕更多的是无钱自我支配的屈辱吧？

父亲术后是明显的衰弱了，我们每次回家去看他，他都极少言语，常常是虚弱的躺在躺椅上，轻轻的问一声：“来了？”常常见他的伙食都没什么油荤，有时就是闸上人家端一点饭菜。我不忍，他却说，吃不进，搞多了也浪费。有时我说，要叫妈妈搞好一点，他反而说，吃人家还有味一点，换换口味还可吃一些。父亲，我那时怎么就没想到您仅仅只是为节约，舍不得用钱呢？也只是为了钱，常常催促母亲出去打牌，宁可吃一点别人送来的饭菜呢？

您这一辈子，没有屈服于人，却屈服于钱了。我们小时，您没钱，但大家都没钱；我们长大了，您没钱，却坚持将我和哥送进了公家的门；我们工作了，您没钱，本以为我们拿工资的可以帮一把，却不想我们照样不景气。您老了，我们也好一点了，您可以有钱了，却穷怕了，总担心没钱的时候，总想着留几个；还想着您走了，还得给老伴留几个。

您走得那么突然，在我还没作任何思想准备的时候，您一声不响的就走了。我以为，孝敬您的时候还有，每次回去都没有想到再多给您几块钱。直到您去了，您的口袋里居然还留着几张崭新的钞票。这是您孙女儿给的，您还是舍不得用。您留下来作了子孙钱。您有预感，是担心您的子孙会象您一样，作钱的孽吗？

爸爸，您放心吧。现在我们都还好，再也不是从前一分钱掰着二分花的日子了。老娘也有钱用。您经常进我梦中来，是担心我呢，还是我老娘呢？今天您显是担心着兄弟们了吧？

爸爸，我欠您的钱，此生是无法还了。清明即近，儿只有在您的坟头多磕几个头来偿还对您的歉疚了！

 

3.28

文章已于2021-03-29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