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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5 21: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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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教育 |
分类: 文学 |
人生的价值
杨绛
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
按基督教的说法,人生一世是考验。人死了,好人的灵魂升天。不好不坏又好又坏的人,灵魂受到了该当的惩罚,或得到充分的净化之后,例如经过炼狱里的烧炼,也能升天。大凶大恶,十恶不赦的下地狱,永远在地狱里烧。我认为这种考验不公平。人生在世,遭遇不同,天赋不同。有人生在富裕的家里,又天生性情和顺,生活幸运,做一个好人很现成。若处境贫困,生情顽劣,生活艰苦,堕落比较容易。若说考验,就该像入学考试一样,同等的学历,同样的题目,这才公平合理。
佛家轮回之说,说来也有道理。考验一次不够,再来一次。但因果之说,也使我困惑。因因果果,第一个因是什么呢?人生一世,难免不受人之恩,或有惠于人,又造成新的因果,报来报去,没完没了。而且没良心的人,受惠于人,只说是前生欠我。轻率的人,想做坏事,只说反正来生受罚,且图眼前便宜。至于上刀山、下油锅等等酷刑,都是难为肉体的。当然,各种宗教的各种说法,我都不甚理解。不过,我尊重一切宗教。但宗教讲的是来世,我只是愚昧而又渺小的人,不能探索来世的事。我只求知道,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一辈子,能有什么价值。
天地生人,人为万物之灵。神明的大自然,着重的该是人,不是物;不是人类创造的文明,而是创造人类文明的人。只有人类能懂得修炼自己,要求自身完善。这也该是人生的目的吧!
坚信“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的聪明朋友们,他们所谓“什么都没有了”,无非断言人死之后,灵魂也没有了。至于人生的价值,他们倒并未否定。不是说“留下些声名”吗?这就是说,能留下的是身后之名。但名与实是不相符的。“一将成名万骨枯”……但战争中奉献生命的“无名英雄”更受世人的崇敬与爱戴,我国首都天安门广场上,正中不是有“人民英雄纪念碑”吗?欧洲许多国家,总把纪念“无名英雄”的永不熄灭的圣火,设在大教堂的大门正中,瞻仰者都深怀感念,驻足致敬。我们人世间得到功勋的人,都赖有无数默默无闻的人,为他们作出贡献。默默无闻的老百姓,他们活了一辈子,就毫无价值吗?从个人的角度看,他们自己没有任何收获,但是从人类社会集体的角度看,他们的功绩是历代累积的经验和智慧。人类的文明是社会集体共同造成的。况且身后之名,又有什么价值呢?声名显赫的人,死后没多久,就被人淡忘了。淡忘倒也罢了,被不相识、不相知的人说长道短,甚至戏说、恶搞,没完没了,死而有知,必定不会舒服。声名,活着也许对自己有用,死后只能被人利用了。
聪明的年轻朋友们,坚信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至多只能留下些名气。那么,默默奉献的老实人,以及所有死后没有留下名气的人,活了一辈子,就是没有价值的了!有名的,只是绝少数;无名的倒是绝大多数呢。无怪活着的人一心要争求身后之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从生到死、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只为没有求名,或没有成名,只成了毫无价值的人!反而不如那种自炒自卖、欺世盗名之辈了!这种价值观,太不合理了吧?
匹夫匹妇,各有品德。为人一世,都有或多或少的修养。俗语:“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得”就是得到的功德。有多少功德就有多少价值。而修来的功德不在肉体上而在灵魂上。所以,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
其实,信仰是感性的,不是纯由理性推断出来的。人类天生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统治者只是借人类对神明的敬畏,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为宗教定下了隆重的仪式,借此维护统治的力量。其实虔信宗教的,不限于愚夫愚妇。大智大慧、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等信仰上帝的虔诚,远胜于愚夫愚妇。例如博学多识的约翰生搏士就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创作《堂吉诃德》的塞万提斯,在战役中被俘后,“三位一体”教会出了绝大部分赎金把他赎回。他去世后,他的遗体,埋在“三位一体”修道院的墓园里。(参看Juan
Luis
Alborg《西班牙文学史》第二册第二章。Gredos书店1981年马德里版)修道院的墓园里,绝不会容纳异教徒的遗体;必定是宗教信仰相同的人,才愿意死后遗体相守在一起。
据说,一个人在急难中,或困顿苦恼的时候,上帝会去敲他的门一一敲他的心扉。他如果开门接纳,上帝就在他心上了,也就是这个人有了信仰。一般人的信心,时有时无,若有若无,或是时过境迁,就淡忘了,或是有求不应,就怀疑了。这是一般人的常态。没经锻炼,信心是不会坚定的。
在人生的道路上,如一心追逐名利权位,就没有余暇顾及其他。也许到临终”回光返照”的时候,才感到悔惭,心有遗憾,可是已追悔莫及,只好饮恨吞声而死。一辈子锻炼灵魂的人,对自己的信念,必老而弥坚。
一个人有了信仰,对人生才能有正确的价值观。如果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留下些名声,或留下一生的贡献,那就太不公平了。没有名气的人呢?欺世盗名的大师,声名倒大得很呢!假如是残疾人,或疾病缠身的人,能有什么贡献?他们都没价值了?
英国大诗人弥尔顿(John Milton
1608-1674)四十四岁双目失明,他为自己的失明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大意我撮述如下。他先是怨苦:还未过半生,已失去光明,在这个茫茫黑暗的世界上,他唯有的才能无从发挥,真是死一般的难受;他虽然一心要为上帝效劳,却是力不从心了。接下,“忍耐之心”立即予以驳斥:“上帝既不需要人类的效劳,也不需要他赋与人类的才能。谁最能顺从他的驾御,就是最出色的功劳。上帝是全世界的主宰。千千万万的人,无休无止地听从着他的命令,在陆地上奔波,在海洋里航行。仅仅站着恭候的人,同样也是为上帝服务。”这首诗也适用于疾病缠身的人。如果他们顺从天意,承受病痛,同样是为上帝服务,同样是功德,因为同样是锻炼灵魂,在苦痛中完善自己。
佛家爱说人生如空花泡影,一切皆空。佛家否定一切,唯独对信心肯定又肯定。“若复有人……能生信心……乃至一念生净信者……得无量福德……若复有人于此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为什么呢?因为我佛无相,非但看不见,也无从想象。能感悟到佛的存在,需有“宿根”、“宿慧”,也就是说,需有经久的锻炼。如能把信仰传授于人,就是助人得福,功德无量。
基督教颂扬信、望、爱三德。有了信仰,相信灵魂不死,就有永生的希望。有了信仰,上帝就在他心里了。上帝是慈悲的,心上有上帝,就能博爱众庶。
苏格拉底坚信灵魂不灭,坚信绝对的真、善、美、公正等道德概念。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宁愿饮鸩就义,不肯苟且偷生。因信念而选择死亡,历史上这是第一宗,被称为仅次于基督之死。
苏格拉底到死很从容,而耶稣基督却是承受了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他不能再忍受了,才大叫一声,气绝身亡。我读《圣经》到这一句,曾想,他大叫一声的时候,是否失去信心了?但我立即明白,大叫一声是表示他己忍无可忍了,他也随即气绝身亡。为什么他是救世主呢?并不因为他能变戏法似的把水变成酒,把一块面包变成无数面包,也并不因为他能治病救人,而是因为他证实了人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伟大,虽然是血肉之躯,能为了信仰而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他证实了人生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耶稣基督是最伟大的人。百分之百的克制了肉体。他也立即由人而成神了。
我站在人生边上,向后看,是要探索人生的价值。人活一辈子,锻炼了一辈子,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成绩。能有成绩,就不是虚生此世了。向前看呢。再往前去就离开人世了。灵魂既然不死,就和灵魂自称的”我”,还在一处呢。
这个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炉,烧炼出一批又一批品质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质也不相同的灵魂。有关这些灵魂的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只能胡思乱想罢了。我无从问起,也无从回答。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先进十一》),“不知为不知”,我的自问自答,只可以到此为止了。
请认真生活
文/村上春树
您是属于喜欢说话的人呢,还是不太爱说话?
我呢,应该算不爱说话的。虽然视情况看对手,有时会变得口若悬河,不过平常却是闷葫芦一个。
也害怕详尽地说明什么,尽量不做这类事情。哪怕话说得不透彻,招致周围的误解(这种事屡屡发生),也照样坦然自若:没办法,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不是自吹,这方面我倒是做得很高明。
接电话是苦差一桩,在派对上跟别人交谈也是弱项,回答采访同样令我心力交瘁,甚至连回封邮件都觉得疲惫不堪。
让我跟人家做对谈和书信往来之类的工作,我一律回绝。
假如命令我闭嘴,我可以永远闭口不言,也不会感到丝毫痛苦。
独自一人看看书,听听音乐,去外边逛逛,跟猫儿玩玩,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上大学时,我过着单身生活,有时一连半个月都不跟人说一句话。
这样的性格该说是难以相处吧,一般不讨人喜欢,但对小说家这份工作来说却再合适不过。因为只要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就可以埋头伏案,默默地一直工作下去。
然而连我这样沉默寡言的人生,也有一段例外的时期。从二十四岁到三十二岁,有七年半的时间,我阴差阳错地靠服务业维持生计。
由于我不愿进公司工作,便借来钱,开了一家店,放放爵士乐唱片,搞搞现场演奏会。
客人光临时,便面带微笑地寒暄:“欢迎光临!”也和老主顾们聊些闲话。尽管觉得“看样子我干不来这种活计呀”,但想到是为了生活,呃,也就玩命对付下来了。
遇到话又多又无聊的对手(这种人还真不少呢),也耐着性子亲切地陪他聊天。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可是异常和蔼可亲,不禁十分佩服自己。
不过,多年后和当年的熟人重逢,却常常被告知:“春树君很久以前就对人爱理不理的,没怎么说过话。”我不免备感失落,心想:喂喂!人家可是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拼命和蔼待人哟。
早知如此,干脆一开始就不必勉强,顺其自然得了。
但当年的确曾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和蔼待人,这份感触至今仍牢牢地留在我心里。尽管看来当时并没有起什么作用,我却觉得,正是关于那份感触的记忆坚实地支撑着现在的我。那就像一种社会训练。
恐怕人生中注定有这么一段时期,要狠狠使用平时很少用到的肌肉,哪怕这种努力并没有结果。
不爱说话的人啊,请努力生活。我也在背后无言地声援你。
富贵随处可见 高贵屈指可数
文/张抗抗
欧阳修曾有诗云:
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
传说中的牡丹,是被武则天一怒之下逐出京城,贬去洛阳的。却不料洛阳的水土最适合牡丹的生长。于是洛阳人种牡丹蔚然成风,渐盛于唐,极盛于宋。每年阳历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
所以看牡丹是一定要到洛阳去看的。
这一年已是洛阳的第九届牡丹花会。这一年的春却来得迟迟。
连日浓云阴雨,四月的洛阳城冷风飕飕。
街上挤满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的看花人。看花人踩着年年应准的花期。
明明是梧桐发叶,柳枝滴翠,桃花梨花姹紫嫣红,海棠更已落英纷纷——可洛阳人说春尚不曾到来;看花人说,牡丹城好安静。
姗姗步入王城公园,只见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枝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皓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
于是看花人说这个洛阳牡丹真是徒有虚名;于是洛阳人摇头说其实洛阳牡丹从未如今年这样失约,这个春实在太冷,寒流接着寒流怎么能怪牡丹?当年武则天皇帝令百花连夜速发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慑于皇威纷纷开放,惟独牡丹不从,宁可发配洛阳。如今怎么就能让牡丹轻易改了性子?
于是你面对绿色的牡丹园,只能竭尽你想像的空间。想像它在阳光与温暖中火热的激情;想像它在春晖里的辉煌与灿烂——牡丹开花时犹如解冻的大江,一夜间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那般恣意那般宏伟,那般壮丽那般浩荡。它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气,都在这短短几天中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来。它不开则已,一开则倾其所有挥洒净尽,终要开得一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牡丹为自己营造了神秘与完美——恰恰在没有牡丹的日子里,你探访了窥视了牡丹的个性。
其实你在很久以前并不喜欢牡丹。因为它总被人作为富贵膜拜。后来你目睹了一次牡丹的落花,你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为之感动: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依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萎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留给人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体味。
所以在这阴冷的四月里,奇迹不会发生。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它为什么不拒绝寒冷?!
于是你在无言的遗憾中感悟到,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有品位之高低的。品位这东西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只可意会。你叹服牡丹卓尔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
朱德庸:在一个时代里缓慢行走
我喜欢走路。
我的工作室在十二楼,刚好面对台北很漂亮的那条敦化南路,笔直宽阔的绿荫绵延了几公里。人车寂静的平常夜晚或周六周日,我常常和妻子沿着林荫慢慢散步到路的尽头,再坐下来喝杯咖啡,谈谈世界又发生了哪些特别的事。
这样的散步习惯有十几年了,陪伴我们一年四季不断走着的是一直在长大的儿子,还有那些树。
一开始是整段路的台湾栾树,春夏树顶开着苔绿小花,初秋树梢转成赭红,等冬末就会突然落叶满地、只剩无数黑色枝枒指向天空。接下来是高大美丽的樟树群,整年浓绿。再经过几排叶片棕黄、像挂满一串串闪烁的心的菩提树,后面就是紧捱着几幢玻璃帷幕大楼的垂须榕树丛了。
这么多年了,亚热带的阳光总是透过我们熟悉的这些树的叶片轻轻洒在我们身上,我也总是讶异地看到,这几个不同的树种在同样一种气候下,会展现出截然相反的季节变貌:有些树反复开花、结子、抽芽、凋萎,有些树春夏秋冬,常绿不改。不同的植物生长在同一种气候里,都会顺着天性有这么多自然发展;那么,不同的人们生长在同一个时代里,不是更应该顺着个性有更多自我面貌?
我看到的这个世界却不是如此。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情绪变得很多,感觉变得很少:心思变得很复杂,行为变得很单一;脑的容量变得越来越大,使用区域变得越来越小。更严重的是,我们这个世界所有的城市面貌变得越来越相似,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也变得越来越雷同了。
就像不同的植物为了适应同一种气候,强迫自己长成同一个样子那么荒谬;我们为了适应同一种时代氛围,强迫自己失去了自己。
如果,大家都有问题,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想从我自己说起。
小时候我觉得,每个人都没问题,只有我有问题。长大后我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问题。当然,我的问题依然存在,只是随着年龄又增加了新的问题。小时候的自闭给了我不愉快的童年,在团体中我总是那个被排挤孤立的人;长大后,自闭反而让我和别人保持距离,成为一个漫画家和一个人性的旁观者,能更清楚的看到别人的问题和自己的问题。
“问题”那么多,似乎有点儿令人沮丧。但我必须承认,我就是在小时候和长大后的问题中度过目前为止的人生。而且世界就是如此,每个人都会在各种问题中度过他的一生,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问题才真正没问题。
小时候的问题,往往随着你的天赋而来。然而,上天对你关了一扇门,一定会为你开另一扇窗;我认为这正是自然界长久以来的生存法则。就像《侏罗纪公园》里的一句经典台词:“生命会找到他自己的出路。”童年的自闭让我只能待在图像世界里,用画笔和外界单向沟通,却也让我能坚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长大后的问题,对人才真正严重。因为那是后天造成的,它原本就不是你体内的一部份,不会为你开启任何一扇窗或一道门。而我觉得,现代人最需要学会处理的,就是长大后的各种心理和情绪问题。
我们碰上的,刚好是一个物质最丰硕而精神最贫瘠的时代,每个人长大以后,肩膀上都背负着庞大的未来,都在为一种不可预见的“幸福”拼斗着。但所谓的幸福,却早已被商业稀释而单一化了。市场的不断扩张、商品的不停量产,其实都是违反人性的原有节奏和简单需求的,激发的不是我们更美好的未来,而是更贪婪的欲望。长期的违反人性,大家就会生病。当我们“进步”太快的时候,只是让少数人得到财富,让多数人得到心理疾病罢了。
是的,这是一个只有人教导我们如何成功,却没有人教导我们如何保有自我的世界。我们这个时代,对我们大家开了一场巨大的心灵玩笑:我们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在增值,只有我们的人生悄悄贬值。世界一直往前奔跑,而我们大家紧追在后。可不可以停下来喘口气,选择“自己”,而不是选择“大家”?也许这样才能不再为了追求速度,却丧失了我们的生活,还有生长的本质。
前年底,我得了一个“新世纪10年阅读最受读者关注十大作家”的奖项,请友人代领时念了一段得奖感言:“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在跑的时代,但是我坚持用自己的步调慢慢走,因为我觉得大家其实都太快了——就是因为我还在慢慢走,所以今天来不及到这里领奖。”这本《大家都有病》从二〇〇〇年开始慢慢构思,到二〇〇五年开始慢慢动笔,前后经过了十年。这十年里,我看到亚洲国家的人们,先被贫穷毁坏一次,然后再被富裕毁坏另一次。我把这本书献给我的读者,并且邀请你和我一起,用你自己的方式,在这个时代里慢慢向前走。
王蒙:忙闲皆有味
我喜欢生活,我喜欢日子。在我写《青春万岁》的同时,我也喜欢说“生活万岁!”生活是无法剥夺的,夸张的与自恋的张牙舞爪,抵不住平常心的一行小诗、一杯清茶、一首小曲。
我自磨豆浆,每逢磨好煮沸,我与我的大孙子就大喊大叫:“喝豆浆啦!”叫着院落里的人一起喝,一边喝一边感觉到营养与精力正随着豆浆进入口腹,进入血脉,进入肌肉与骨骼。
我排队买炸油饼,并趁机与诸邻里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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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要找机会在东四三条的自由市场来回走那么几次,购买蔬菜、鱼、山药与其他副食。拐到二条处有一家个体书店,名为“修齐治平”,我去了一下书店,立即被店主认出,多有交谈。
我喜欢自己去邮局和银行办事。我愿意排排队,听听交谈,看看邮局与银行的业务员们是怎样工作的,体会一下日常的生活。作家中杰英找我在小院近处吃爆肚,我去了。他又约我凌晨去东郊钓鱼,我喜睡觉,没有下这个决心前往。
一天早晨我购买炸油饼回来,碰到英若诚骑车经过,他是拿着小锅来买面茶的,那时他家住在朝内南小街。面茶是糜子面做的,加上芝麻胡椒盐与芝麻酱,美味至极。
我相信北京的小康生活的定义是喝得上面茶与豆汁,吃得上驴打滚与艾窝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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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年都要找机会坐两次公共汽车,眼看着车子的质量与设备越来越好,车上的年轻人越来越时尚与大胆,票价越来越贵,觉得人生真是风光无限、前景无限。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们家安装了两台空调,有高消费之感。至于冰箱与洗衣机不但早就有了,而且更新过了。之所以要更新,都不是机器的问题,而是我们使用上的问题。洗衣机,根本没有坏,不知道自来水龙头被谁关上了,我乃自作主张换了新的,把旧机当废品卖了。而一台日本产冰箱,由于我放置的地方冬季太冷夏季太热,不符合它的工作环境要求而报废。
我的家与此期间中国城市的许多家庭一样,进入了家用电器飞速发展时代。电视屏幕越来越大,音响质量越来越高,微波炉、电磁炉、电烤箱,各种影像产品,一应俱全。等到有了这些以后,才想通了:这又算什么呢?这样普通……怎么会羡慕别人的家用电器呢?这就是所说的发展是硬道理呀。而那些侈谈精神的人,他们有什么权利轻视对于普通人的物质要求的关怀与满足呢?
我注重锻炼身体,每周至少游泳两次。有一阵天天起早去景山,可惜未能坚持长远。只是有一次大雪,我在忙于写作,妻子一人独游雪中北海公园,太棒了。
有两年,我经常去首都剧场看文化部为离退休干部放映的电影新片,有两三部片子,我看得泪眼蒙眬。还有一批美国的警匪片,看得我走火入魔,我写了一篇文章,并提出了“虎头蛇尾是万事万物的规律”的命题。
忘了是从哪一年开始,我再也没有去看过一次给老干部放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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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这样,有时闲适,有时忙累。诗曰:
累累闲闲累,闲闲累累闲。累闲闲累累,闲累累闲闲。忙人勿嚣嚣,疲累休唠叨。要人勿倨傲,事多难做好。闲适不空虚,岂愁未扰扰?忙闲皆有味,卷舒自长啸。敲字兼读书,三餐防过饱。爬山复戏水,四时赏琴箫。朋友多交流,享受在思考。得失不屑言,优游弹古调。寒暑重健身,浮沉成一笑。宵小或叵测,丈夫何心焦?有酒只半杯,有肉贵精少。有诗应背诵,有言供探讨。如镜勤擦拭,如室勤打扫。心如秋水清,心如明月照。乐在忙闲中,不知老吾老。吃在干稀间,自嘲聊一笑。
这里的第一个老,不是老(去声)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意思,而是承认已老的意思。不知老吾老,就是未感觉到自己多么老的含义。
我也由此想起了毛泽东谈粮食问题时所说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话,吉林话剧团演一出农村喜剧《啊,田野》的时候,让一批长寿老农民接受记者采访、介绍养生经验的时候加上了一句:“不忙不闲时,吃半干半稀……”
如果我总结我的一生,总结我的活法,不如就干脆写:“此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吃半干半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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