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最惋惜

跌入晚年,未来日日少,过去年年多。讲未来虚预设,谈过去实搭实。
前曾回忆了高中的同学,今又想起大学
里的一位同班。她叫许奉罡,家住北京地安门,身材瘦小,脸蛋不大,扎两根短辫儿,较素雅倒挺精神。是师大女附中的三好学生优秀团员。毕业后被保送升大学,担任班里团支部书记,事事带头作标兵,处处表现正派积极。因我来自老解放区,团龄比她还长,便让我当宣传委员作她助手。当时每有国家大事,必组织同学开会讨论,她主持我领先发言,谈心得体会。表态度,明意义。
有次趁星期天过团日,十多人到北海公园划船,偶遇阵风掀浪,她突嚷晕船,只好回头上岸,由我陪她并坐在水边,目送别人越划越远。我俩脱了鞋袜抻脚撩水。她每个脚趾都会单独跷动,堪称特殊技巧,别人绝少看得到。她嘴唇猛一闭,鼻翼猛一鼓,猛一吸气,猛一瞪眼,猛一扬眉,猛一提神。霎那间,闪现六猛一,这是她的小惯病,别人常能看到。风把她的一只线袜吹到水里,我要下去捞,她拉住我说:“甭甭!那只袜子我不要啦,剩这只也扔了罢!”边说边将另只也甩进水。回来时,她赤脚穿双带襻的布鞋,露着白生生的脚面,惹不少人注目。那时代女大学生个个鞋袜齐整朴素简洁。
每个周六、周日晚上,学生会工会分别举办各种活动,请名人作报告,或请剧团、乐团、杂技团来校演出。最经常的是跳交谊舞,我请许跳时,近距见其六猛一,她说:“让别人带不如让你带。”我问为啥?她说:“跟别人有些紧张,跟你顾虑全消,较轻松愉快。”我听后就把带她跳当成了尽义务负责任。除此以外还有些偶然举行的活动。每逢外国领导人访华时,都在中山公园里组织游园晚会。由专业文工团担任主角载歌载舞,让各大院校派学生轮流担当配角前往助兴。在路旁草坪上跳集体舞,国宾来时,欢呼恭迎,离别时躬身揖送。我和许每次都应召前往,她说这是政治任务,非闲玩而已。上完整天的课,晚上再游园,回校后熄灯铃早已打过,摸黑就寝,直到翌晨被起床铃震醒,一点不觉累。
惟有一次欢度国庆节差点被累倒,那天早起五更,提前吃饭,赶赴东单以东路边等候,十点后排队进入广场接受检阅,仰望天安门,接着近观新华门,走到六部口才南下返校。晚饭也提前吃,忙着参加烟花晚会。我和许及30多位同学及早跑到广场中心,手拉手扯了个径长约十米的大圆圈欢跳歌舞。天未全黑,无数华灯竞放异彩,各种烟花喷薄腾空,火树参天,琼朵瑶瓣,金蕊银丝,碎迸烟霞。数十座探照灯直挺光柱忽儿纂聚天顶,忽儿分头摇转。夜空越来越绚丽,广场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圈子越来越小,缩得圈不成圈。同学们全被挤得身不由己,旋入人海游动开去,只剩许傍我结伴,力谋防御,缩手无策,甘愿退让,举步维艰。
盖因白天的庆典只让各机关学校工矿企业集体参加,不准市民介入。整日封闭周边各路口,晚上才解禁,群众有幸从四面八方摩肩接踵,趟趟入围,实填广场,形成人海。虽无洪涛但有一簇簇狂涌,数十百人抱团推进,滚荡涡漩,莫适其可,冲突纵横。任何人都阻挡不住,只能随溜顺移。如跌倒扑地必遭践踏难免伤残,体弱气虚者危险至极。
我俩牵手乏力,挽臂不牢,反复被扯离冲开,为了自卫只好合抱成一体,零距离瞧其六猛一。她说:“让别人拥,不如让你拥。”我也没工夫问她为啥,未及对答。来人一波多似一波,越挤越紧,比大坨葵花籽们还紧密,全被挤得扁扁的,无处躲避。我感触到她胸衣勒系得紧绷绷,惊讶她怎么还在束胸。而其腰带却若有若无,担心她裙子挂不住。津津汗息远胜脂粉气。罹难共济较休闲娱乐更厚道仁义。后背扛搡忍大众,前身贴切靠知己。我真想替流体力学续写一章,暂定名为《人体挤流》。
她突然尖叫:“闷死啦
!我喘不过气!”我托住她臀部使劲往上抬,她两手按我双肩用力上蹿,晃了好几晃终于高出众人一头。仰面张口,自解领扣,微露项下红丝绳,似有饰物坠隐深藏。我侧耳附她心窝,只觉颤抖,无闻声响。凑涌动暂缓,稍有间隙时,我把她放下。她说:“真没料到你能举得动我。”我说:“我只负你部分体重,多亏别人协助,合力挤拱戗顶,使你悬空,没法着陆。”

我俩无能选择去向,只顺势随溜碎步挪移。临危旋扭身,避险转侧体,久久密配合,须臾怕分离。她辫子被挤散了一根,就自个儿抻手拽开另一根。短发散披,乱了容仪,忽闪风流,别样派头。苦中生乐,悲里见喜地熬过大半夜,乘隙趁空钻出朝阳门,贴城墙根摸到和平门返回学校。
从那以后,我俩更近乎了些,晚饭后经常到乐育堂西门外,坐在石凳上说正事拉闲呱。有次她讲:“中午吃碗肉末干饭,到现在还觉胃胀。”我说:“按按揉揉就好啦。”她问怎么揉?我替她按抚了几下,她说当真好多啦。后来又吃肉末饭,她又说:“我成了条件反射啦,每吃肉末饭就觉胃胀。”我说:“我也反射啦,每吃肉末就手痒。”她说:“你真逗,俺这儿胃满,你那儿手痒,真花腔。”话刚落地就机灵展现高清晰度夸张型的六猛一。我摸清了她腰带是松紧带,束系无胜有,撑张有若无。
放暑假时,我挎个书包离校,她说:“你一年回趟家,我一周回家至少一趟,你反而没我带的东西多。”她送我去前门火车站,绕道大栅栏,对我说:“这里有多处游艺场,唱鼓书,说相声,玩杂技。左近有八大胡同,解放前是书寓、茶围、窑子的汇集街区……”她说起平时绝口不谈的事,口无遮拦心无顾忌。她接讲:“我告你,回乡后别忘写信介绍农村情况。”我答应保证写信详谈。
我说到做到,假期中把农村火急成立高级社,凡事催促一刀切,农具耕畜受损伤,统购粮食过量,农民叫苦等实情写信寄给她。她看后主动上交校部政治处,认为我成了地富代言人,问题严重。后因各系各年级返乡学生都谈到同样
情况,方谅解于我。她说她初读来信,吓了一大跳,只得上交,后来又着重回报些好的表现,多方解释尽情补救……我相信她,感谢她,记取其长处,不猜不嫌乐观看人,理得心安。临毕业前的一个下午,她邀我参加两个人的话别活动。跑到北海公园并坐在曾经呆过的水边,赤脚撩水。随后溜到九龙壁背阴僻处,重演合抱一体,旋向东再转回西。我又把她举起使高出我一头,将之贴靠墙壁上以减轻重量。她脚跐墙座砖棱,含胸拔背沉肩垂肘,抻手曲腕,圈拢抚摸我的头如捧绣球。我侧耳倾听她胸音心音腹音,搜逻信息。拊掌环护其洁身凝脂玉酥,探索云路。继而凭石凳藉草地仿连理效并蒂,试比翼,盘勒铭记。
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岭南大学
,我来济宁一中。接跟运动日甚,形势胁迫,音信隔绝廿年,八零后才取得联系。她说:“你最让我惋惜……”我回说:“你最让我久忆。”往事不复返,回忆使重现,多少情景仿佛还都在眼前。慢步走,频回首,勤梳理,善存留。风烛残年,年年衰老,回想往事,事事回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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